十里红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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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郑重地颔首道:“属下怀疑,有我朝内部之人为刺客提供情报。方远镇是大镇,客栈至少有四五家,而且,京都附近的城镇也不少。我们的行程与路线皆是机密,若无内应,刺客很难预知我们会在方远镇的那家客栈借宿。”
的确如此。能得知护送队伍的行程安排的,在朝中也寥寥无几。难道,这一切都是华文渊一手策划?昨夜,我与他同床共枕之时,他派出的刺客谋杀了燕国使者?
我止不住冷笑,按住微疼的额角,示意他接着讲。
“刺客进入房间后,很快就出来了,并无异常。当时,谁也没在意此事。直到今天早上天亮时,属下见燕使迟迟未出,便亲自叩门,却久久不闻房内回应。属下这才惊觉情况不对,破门而入时,燕使已经遇害。且面目紫胀扭曲,显然是死于中毒。我们再寻那小二,早已不见踪影。”
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更何况是前来和谈的使者。此时,两国虽暂时休战,但仍是剑拔弩张,危机一触即发。若使节真的被杀,再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今,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是耶律景用人的眼光。他的心腹,不该是坐以待毙的平庸之辈。念及于此,我忽然想起一个细节:“方才,你说使者死后面目紫胀扭曲?”
他颔首称是。
我沉吟:“会不会,那人并非燕国使者?”
他怔忡刹那,随即若有所悟,双眸一亮:“当时,属下发现尸体,十分震惊,没来得及细察,就匆匆赶来向长公主禀报。这确是属下的疏忽——因死者身着燕国使者的服饰,房内又再无他人,便主观臆断死者为燕国使者……”说着,又面露疑惑,“但,若死者不是燕国使者,又会是谁呢?昨夜,除了只进去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便离开的店小二,再无其他人出入房间……”
他很快反应过来,目露惊喜之色:“长公主的意思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希望如此。”我淡淡道。
虽有此可能,但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沉默中,马车一路疾驶。车窗外,繁华的京都街市仿佛褪去了华彩,向后急速飘逝。蓦然想起幼时背过的诗句: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远期鲜克及,盈数固希全……
窗外,盛夏阳光浓烈逼人。不知何时,扶着窗棂的手,一片冰凉。
三、天上玉京
抵达方远镇时,已然入夜。
马车穿过小镇。车窗外,只见青石街面上月光空明,夜凉如水。湿润的夜气中,蝉声浪浪,有淡淡草叶清香,让人微觉迷茫。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水声潺湲,水气浮漾。河边,偶尔能看到上街散步纳凉的百姓,三五成群。
这样的宁静,还能维持多久?
马车驶过沿河的街道,终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
护送使者的侍卫,以及从当地官府抽调的差役,已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并四处巡查,靴声纷沓,火把连绵。气氛紧张,却也井然有序。
一下车,颜慎便向一名侍卫首领模样的人询问:“刺客的行踪有线索了吗?”
那人面色沉重地摇摇头:“尚未。”
颜慎转身对我道:“请长公主在此稍作休息,属下立刻进去检查死者尸体。”
我正欲言语,却闻一阵马蹄声遥遥传来。侧耳细听,那声音渐渐近了,至少有七八匹马。蹄声响在空寂的街道上,仿佛战前的鼓点,雷声隐隐,风雨将至。
我朝向声音的来处,静默而立。
来者是谁,并不难猜。
数匹矫健铁骑出现在长街尽头,挟风雷之势疾驰而来,踏碎了满地月光。
为首的一人一骑,在离我约五十步处停下。紧接着,随着一阵勒马之声,其余奔马都在其后陆续停下。
骏马驰骋带起的风,灌入我轻软的烟霞色纱罗裙幅,刹那间,竟有欲飞的错觉。我微微仰头,凝目望去。视线中,数点流萤悠然飞过,其后,是骏马背上那人的身影——银甲缁袍,佩长剑,按辔端坐,身姿挺拔如剑,又稳如山岳。风吹过,他轻甲外的沉黑斗篷烈烈飞扬,仿佛硕大的羽翼,直欲融入夜色。
他的身后,更高远处,是漫天星辰,璀璨流光。天边新月如一痕浅淡微霜,而月光愈发清明。
逆着如水月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但我能感觉到,他也正看着我。
静默的对峙。
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一刻,四周极静。流萤点点,风露淡淡。我的裙角被夜风吹得窸窣翻飞,他的银盔在月光下泛着冷亮清光。
三年前的那个夏夜,我与他,也是这样静默相对。然后,订下了此生最重要的盟约。
杀兄弑父。
从此,万劫不复。
我垂眸侧开目光,止住毫无意义的回忆。他翻身下马,脱去头盔,走到我面前。铅华般的月光下,他的容貌与三年前并无多少改变。不似冲锋陷阵的武官,倒似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只在额角处多了一道隐约刀痕,堪堪掠过眉梢,隐隐有杀伐之气。
三年戎马生涯,出生入死。铁马冰河,白骨如山。在死亡的阴影下,一路趟着鲜血走来的他,想得到这天下,并不为过。但我不能给他。三年前,我没有让华文澜以太子之名继位登基;三年后,我也不能让华文渊以王侯之身窃国篡位。母亲去世前,我曾答应她,要让文源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虽然,那之于他,之于我,都并非幸事。我从无选择。这条路,从踏出第一步起,已不可回头。
“下午在军营中视察时,突然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惊扰了长公主的鸾驾,实在抱歉。”他的声音沉静有礼。只有我能看到,他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明德王客气了。”我温柔地微笑,同他虚与委蛇,“王爷也是担心国家大事,为陛下分忧。”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话中的讽刺之意。的确,他还有什么可在意?如今,他已占尽上风,只是前来确定使者的死亡。在他眼中,我只是垂死挣扎的猎物罢了。
如此想着,笑意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不料,他忽然轻笑着低声道:“死者并非燕国使者,想必长公主也已猜到了吧?”
声音很轻,却令我重重一震。来不及回应,他已与我擦肩而过,径自走入客栈。不暇细思,我随之入内。他步伐沉稳,但走得极快。我挽着长裳匆匆而行,也只能勉强跟上。登楼时,木楼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绊到了裙摆,差点摔倒。所幸,身后有侍卫扶了我一把,并低声道:“长公主小心。”
声音非常平稳。对我说话时,很少有人能如此从容自然。我略感诧异,回头看了那侍卫一眼。他却垂首肃立,看不清容貌。时间紧迫,我无暇细究,复又拾阶而上。到三楼时,远远看见走廊尽头,华文渊走入了一间有士卒把守的厢房。
我匆匆进门的刹那,只听房内传出他扬声喝止之声:“不要看!”
然而,已经迟了。浓重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我还是撞见了房内可怖的一幕……
我虽对尸体有心理准备,但没有想到仵作已开始验尸,开膛破肚。猝见之下,只觉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晕眩中,似乎有人扶住了我,将我带出房间。片刻后,意识才渐渐恢复清明。
“怎么还是这样晕血?”他的声音沉沉入耳。叹息般的语气,如此熟悉,似曾听过。
是的,三年前,他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那时,我的衣上溅满殷红的鲜血。那是齐国太子的血,与我的血脉相通之人的血……
念及于此,我反而彻底平静下来。华文渊仍扶着我,我能感受到他暖热的体温。但我无意间碰到他的银甲,那样冷硬。就像我和他,早已心冷如铁,不能有任何软弱的情绪。那将是致命的弱点。
我扶着冰凉的墙,轻轻挣开他。他亦同时放开了我。
此时,立于廊上,身边是一扇支起的木窗。夜风贯窗而入,衣袂飞扬如水。侧首看向窗外,只见波光粼粼,是流淌着的河水。深夜,水声模糊缱绻,如耳语呢喃。
但,我真的还有心么?
自嘲一笑:“我这样冷血的人,竟还晕血,的确可笑。”说着,向停放尸体的房间走去。
他诧异地拦住我:“还要进去?”
我平静地颔首。
这世上容不得软弱。要想不被淘汰,就不能逃避。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我,终于,不再阻拦。
尽管这次有心理准备,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仍有些晕眩和不适。未免当众失态,我不得不侧开目光,转而问仵作:“死者身中何毒?”
“回禀长公主,死者中的是‘断魂’。”
断魂,这种最为烈性的剧毒,我亦有所耳闻。但只要有足够的钱,谁都能买到此毒,仍并无线索可寻。我默然转身,只见华文渊正在细细检查死者的手足,应是在据此判断死者的身份。
我又向侍卫询问燕国使者留下的各种“遗物”。询问结束时,华文渊也已查验完毕。一同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他神色如常沉静,看不出一丝端倪。但他轻按着佩剑的左手出卖了他——从小同他相识的我很清楚,只有犹豫不决时,他才会有此习惯性的动作,自己都未察觉。但他一向果决善断,少有举棋不定之时。当他的手指离开剑鞘时,我知道,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对一名侍卫道:“把易参军叫来,说我有事吩咐。”
侍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身着戎装的武官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不用近看,我也认得他。他叫易铭,是华文渊手下的亲信。据说,他曾在沙场上中被华文渊所救,从此对华文渊忠心耿耿,多次立有战功。华文渊对他也很是器重,任命他为飞鹰卫统领。飞鹰卫是一支人数不足百人的队伍,但其中军士皆身怀绝技,以一当百,远非普通士卒能比。
难道华文渊要调动飞鹰卫寻人?我猜不透他意欲何为,只能静观其变。但对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华文渊恍若未闻,只背对易铭,负手而立,静若雕塑。
易铭来到离他约五步之处,单膝点地,陡然跪下。这是军中最高的礼节,即使对皇帝也不过如此。对他这样的武官而言,与其说杀敌立功是为国尽忠,不如说是为华文渊效力。
“将军召末将前来,有何吩咐?”
华文渊仍未转身,也不叫属下起来,只静静问:“这事,是你派飞鹰卫的人做的?”
易铭浑身一震。
我也极为震惊。虽已料到此事与华文渊脱不了干系,但从未想过他会主动揽下责任。而且,听他的语气,似乎之前并不知情。若他是想推卸责任,也完全可以用别的替罪羊,不必牺牲掉这个一直对他忠心不二的亲信……
原本以为,面对这毫无证据的指控,易铭至少也该会辩解。不料,沉默片刻后,他坦然承认:“不错,是我。”企图谋害国使,是杀头的大罪,但他声音平静,无一丝悔意:“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之前并不知晓,我会一人承担后果。我只是后悔,低估了那燕国狗贼,没能除掉他。”
他派人刺杀燕国使者,只因他恨燕国人?
我沉声道:“易参军,你身在军中,对战争造成的灾祸应是再清楚不过。难道只为报一己之仇,便不惜陷两国人民于战火之中?”
他猛然抬头,直视着我,目光灼灼。那种近乎疯狂的憎恨与狂怒,似要将我吞噬。我知道主战派对我恨之入骨,但面对如此丝毫不加掩饰的仇恨,尚是首次。我惊得后退了一步。
他嘲然冷笑道:“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公主,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苟且偷安、卖国求和,不过是为了能继续聚敛弄权、鱼肉百姓。所谓的世家贵族,荒淫奢侈,贪黩刻削,连打仗时的军饷都要克扣,罔顾数十万大军的安危,罔顾大齐三百年的江山!我们出生入死之时,你们在宫中宴饮歌舞。我们舍身杀敌,不是为了维护尔等国之巨蠹,而是为了华将军……”
华文渊厉声呵断:“够了!”
廊上,寂静如死。
不错,支持我的,大多是保守的世家大族。豪门贵族之中,的确存在着危险的骄奢腐朽,虽然那绝非全部。易铭,以及很多像他一样誓死追随华文渊的人,近乎偏执地相信着,只有华文渊能救百姓于水火,成为一代明君,泽被天下,恩及万代。
然而,哪一朝的开国之君不在称帝后变本加厉地剥削百姓?改朝换代,变的只是统治者,不变的是被统治的人民。华文渊竭力提拔寒门将士,不过是为了稳固势力。这些寒微之人真正鱼跃龙门之后,便会迫不及待地掩饰不够光彩的出身,自己的家族也渐渐成为新的世家名门。更何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开国之臣惨遭皇帝诛杀,史书上屡见不鲜。
他们恨我,是必然的。看不到我在改良吏治上的努力,也是必然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诚然,我并非大公无私之人,不仅自私,而且残忍。
“我有负将军的期望,自知罪该万死。虽然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将军不阻止这卖国求和之事,但我相信,将军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我已别无所求,只望将军能不负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我心中一惊,来不及出声阻拦,他已引剑自刎。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