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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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将一分的可疑诠释为十分的险恶,殿下不也擅长离间之道?”
他轻嗤一声:“所谓‘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身在此处,再怎么揣测人心,恐怕也不为过。我只是陈述事实,相信与否,全在长公主。”
我无意与他虚与委蛇,道出心中最大的疑问:“七叶雪莲为贵国皇室秘藏之珍宝,价值连城,历来只有国君病重时才会使用。你与文源达成的,究竟是什么交易?”
“之前,我也一直与长公主合作,为的是什么?”
“牵制华文渊,维持我国国内两派势力的平。”
“不错。若说这次我的目的依然如此,长公主信么?”
毫无犹疑:“不信。”
“的确,如果是我,我也不信。”他微微一哂,“如果再加上在我国的棋局上,获得长公主这位盟友,够么?”
我淡笑摇头:“不够。”
他再拈起一粒葡萄,像对弈时拈起一枚棋子:“那么,再加上借此让我国太子获罪,够么?”
我挑眉:“此话怎讲?”
“长公主还记得我在来贵国之前,传给公主的密函上所写的第一件事么?”
想起那玉管内的密函,我回忆道:“贵国太子派出一名杀手,意欲破坏和谈。”
他抚额微笑,意态悠然肆恣:“长公主还能记得,真是在下的荣幸。”
我心念一动:“殿下是要逼那杀手露出原形,然后坐实贵国太子违抗圣意、破坏和谈之罪?”
他注视着我,支颐而笑:“果然心有灵犀。”
我无心理会他的玩笑,淡然道:“贵国太子派出的,定是千里挑一、忠心不贰的死士。若刺杀不成,会立刻服毒自尽。杀他不难,但要想获得他与贵国太子联系的证据,恐怕十分不易。”
话音刚落,恰闻帘外一声羯鼓,破空透远。须臾,玉笛声袅袅而起,飘遥云表。
和着清绝笛声,他屈指轻叩节拍,怡然悠语:“刺客在行刺时有一瞬间的犹疑,就足以被制服,使他无法自尽。有一种药物,人服下之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只要能留下活口,在千百种有趣的酷刑之下,就由不得他不开口了。”
想起皇室秘藏刑典上的重重酷刑,当此溽暑,也觉凉意浸衣。旋即淡然一笑:“但刺客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岂会稍有犹疑?”
他慵然笑着:“相信长公主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了。”
帘外的细细清乐忽然安静下来,内侍的通传声响起:“皇上驾到——”
望向帘外,见重重楼台雕梁间,帝后仪驾缓缓近了。金面宫扇煌煌招展,众多宫女内臣陪侍,我仍是一眼便看到了文源。
因是家宴,他仅着常服,银朱广袖纱袍铺绣双肩龙纹。银朱之色本极艳丽,而他姿仪高华,神情凝肃,浓艳色调也显得沉静安稳,恰与身旁皇后阮氏的银白凤藻翟衣相映衬。龙章凤质,一如朗日,一如明月,是人间帝后令万民仰望的尊仪。此时的他,眉目庄静,再无一丝羸弱病态。
在众人齐齐跪地的衣袂窸窣声中,东厢门前垂挂的三重水晶帘次第卷起。他与阮氏相携步入。
随于其后的华文渊,白玉冠下垂系墨缨,着硃墨水蟠龙云纹锦衣,佩玉剑,身姿冷峭挺拔。而他身旁的宫装女子,如一环温润的玉,含着水光的剔透。眉眼净细,淡妆如画,纤腰约素,步态如轻云出岫,裙裳下摆徐徐漾出千朵锦绣牡丹。是名门淑媛幼承庭训才能有的娉婷仪态。
我见过她,也记得她——信陵阮氏嫡出长女,华文渊的未婚妻子,阮明月。
但吸引我目光的,是她手中的团扇:轻罗素纨,绘白描牡丹,紫竹扇柄上系着墨色流苏。
我侧眸转视耶律景:“殿下能否解释一下?”
他好整以暇地微笑,轻描淡写道:“昨日,在下从水月轩归来的路上,巧遇阮小姐。她见了长公主的这把团扇,十分喜欢。我想,公主必不会介意区区一把扇子,便割爱转赠给她。公主若是不愿,在下负荆请罪。”
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但我猜不出端倪,只淡淡道:“殿下言重了。”
华文渊与阮明月一同走入正对此处的隔间。帷帘垂落的瞬间,他似乎微微回首,目光淡淡扫来。但隔着我面前这幅特制纱幕,除了依稀人影,他再不能窥见更多。
天子赐坐之后,众宾入筵。宫娥鱼贯就列,分进御酒。水晶盘上脍素鳞,汝窑珍器煮龙团。犀箸鸾刀,缕切纷纶。宫眷命妇所在的渡廊上,瑞脑香浮,莺燕呖呖。垂帷下、漆屏边,露出层叠的云裳衣裾,蹙金孔雀,银丝麒麟。风过时,垂帷微动,隐约一片衣香鬓影。
为避暑,石庭四周凿有水渠,引来清凉井水,流水涓涓,浸着杜若、蒲草。空气中有湿润微甜的水意。庭右的空地,为歌弦献艺之所。两名教坊女伶,高梳云髻,金环约臂。一人轻弹宝轴琵琶,一人徐擘银柱箜篌,乐声低回,清泠可听。乐音渐至高处,恰逢风起,水边开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纷扬如雨。美人素手拨弦,轻裾当风如云烟蒙蒙,如入绘卷。
然而,这幅优美绘卷,我无心细看。墙角的铜壶刻漏,无声地提醒着我,时辰快到了。不自觉地攥紧了素绸缠丝衣带,直到耶律景的声音响起,我才回过神来。
“长公主不时查看刻漏,魂不守舍,可有要事?”
我淡淡道:“殿下不去那边为国使特设的席位么?”
“此处风景独好。看来,在下要继续打扰长公主了。”他擎着酒杯,意态闲适,倒是比我更像此间主人。
凭案而坐,我轻轻摩挲着案缘上的凤藻浮雕。面前的犀箸玉杯,一动未动。悄然垂下目光,冰簟上的纹理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幻化为初见之夜,清音如水的琴声、那人清逸的眉目、银烛浅淡的柔光……古屏风前,玉炉中升起轻烟袅袅,缠绵于襟带间……
不如不遇倾城色。
等待如此漫长,每一寸光阴皆是煎熬。但仍希望它能长些、再长些。因为等待之后,便是离别。我与裴允的,最终的离别。
离别终是到来。女伶敛衽退下,内侍搬来琴案。
飘零红雨之中,有人携琴而来,踏着满地落花琼瑶。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隔帘望去,似一枝梨花轻笼烟霞,让我恍惚想起汉武帝隔帐遥见芳魂的光景。然而,微一转念便觉不祥,连忙止住这无端妄念。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略有声响,就会惊醒这个古老典故中的梦境。
他缓缓跪下,置琴案上。冰弦之上,流动着隐隐云光。略略调琴,雪白广袖拂过玉轸。随手一拨,五音六律十三徽,宫商如水,潋滟流光。
一弹流水一弹月。
仿佛望见月光下的幽蓝海水,向那最深处渐渐沉没。清凉的水流托着身体,缓缓回旋。时光如凝在水晶镇纸中,四周悄然无声,所见却愈发清晰。月华在上方的水面粼粼变幻,如一朵巨大的莲花绽开。无数细碎的银色水泡汩汩上升,宛如斜光中无数的浮尘。
浮世,浮生。琴韵的幻境中,我看着他,如溺水之人向着更加明亮的水底,无可自拔地沉下去。
风不断吹起他的素衣,琴声在漫天落红中纷飞。但这曲子,不是《凤求凰》,而是《流水》……
我蓦然惊觉的刹那,琴音陡转徵声,如裂帛断锦,戛然而止。弦上的袅袅余音,陡然化作凌厉剑气,携着白虹般的寒光破空而来。
那一瞬,如此漫长。光阴如一匹锦缎,急速抽丝离析,每一线冰冷的细丝都足以划出一道伤。
心下竟是从未有过的空明,已知这是怎样一个计中之计。却无愤怒,连哀伤也淡去。只以这最后的刹那,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看着他衣袂飘飞,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乱红如织的花影中,似要乘风归去。
垂帷在剑气中飞扬起来,宛如流云舒卷。惊鸿照影,一如初见。
看见我的瞬间,他的眸中闪过惊讶,以及,犹疑。刹那的犹疑,足以致命。
其实,他是不该犹豫的。我和他的相遇,本就只是一个美丽的骗局。华文澜是这个局的设计者,是他的恩人,用他为我营造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幸福。而他终被我和华文渊害死。之后的一切,毫无悬念——决定复仇的人,在前往燕国时,暗中投靠燕国太子。他虽随时可以杀我,却必需找到一个办法,将我和华文渊一同除去。和谈是他最好的时机——只要他在宴会上成功刺杀华文渊,并留下我与耶律景有私下联络的证据,就可以把我推向绝境。在宫廷漩涡中,失去权力的失败,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绝境。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早已落入耶律景的布局。
耶律景需要的,就是他这一刹那的犹疑。足矣。
也许是因为怯懦,也许是因为悲哀,我终是闭上了眼。
“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直到我们一同死去么?”
黑暗中,他温和的声音犹在耳畔,每一个字都曾在心湖中激起淡淡涟漪。
却是不能了。在这里,连死亡也是奢侈。
再睁开眼时,形势已完全逆转。他倒在地上,白衣沾染尘埃,目光空茫,一动不动。周围是早有埋伏的侍卫,铠甲冷亮,刀剑锐利。
我静静向他走去,脸上是最纯净温柔的笑意。在众人的目光中,我俯身,轻轻拥抱了他。他的衣上,仍有宁静的墨香,令我流连。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境:优雅姿容、清逸气韵、琴音、墨香、邂逅……每一样,都由华文澜精心设计。如他所愿,我沉溺于这个梦境,不愿醒,却不得不醒。
我微微低头,似嗅花般,将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头上。
同时,袖中匕首深深没入他的心脏。
我拥着他,但已与他隔着,黄泉碧落的生死之距。
他虚弱地笑了,最后的声音消散在风中:“长宁,抱歉,只有来世再为你弹奏《凤求凰》了……你怕见血,刀不用□……”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若本不该相遇,那这场离别,不过幻灭而已。宛如一只本不应该在尘世停留的仙鹤,终于振翅而去,遗我一片飘零白羽。
真的呢,像梦一样,没有真实感,没有悲欢。
我的怀中,他仿佛睡去,沉入这场无边梦境,再无忧虑。
我轻轻放下他,敛容整裳,徐徐起身。
地上静静躺着他所用的剑。我弯腰拾起,指尖轻轻抚过那冷亮的剑刃,并不意外地发现,这是极为逼真的假剑。他至死也不知道,他的这把琴中剑,已被清欢暗中调换,无法杀死任何人。
我抬眸,冷冽目光径直投向那个人。
“清欢是你的人。”我未用疑问口吻,而是平静的陈述语气。
其实,昨日嗅到清欢身上的花香时,我已有察觉。团扇上染的花香,虽然清淡,却能持久沾衣不散。但那时我未曾料到,耶律景有置他于死地的理由。
一念错,千机过。
我面前这个算准了一切的男子,并未否认,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你杀了他?”
幽冷笑意如暗夜优昙,绽放于唇角:“背叛我的人,不该杀么?”
他向我走来,忽然展臂抱住了我。我意外地僵了一下,手中的剑跌落在地。
耳畔是他呢喃般的低语:“你是不忍心不杀他吧。真可惜,没想到你会这么心软。不过,杀了他,你以后就不会再有这些碍事的感情了。”顿了顿,他仿佛微微笑了,声音愈发温柔,如人间四月的和风,听在我耳中,却字字如九秋寒霜:“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无妨。你也恨华文渊,恨他当年违背承诺,在猎苑中射杀了华文澜。但你终究与他合作至今。爱与恨,从来就不能纯粹地划分。你与我,今后同样可以合作,不是么?”
记忆中,深埋已久的记忆如暗夜梦魇般,再次被唤醒……那人缓缓委顿于血泊中,抬眸看我,目光静如死水,声音里没有怨毒,只有解脱般的释然:“长宁,你和我,一样得不到……”
这句续无可续的遗语,是他的诅咒,还是命运的谶语?
耶律景说,爱与恨,从来就不能纯粹地划分。何其熟悉的话语。那个人昨日的声音犹在耳中:“爱与恨,从来就不是可以明确划分的。”
恨我么?无妨。但你不该爱我。
垂睫笑了,无可抑制的笑。
虽曾设想过无数种结局,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忽然间,耶律景轻轻放开了我,看着我身后,悠然微笑:“令弟与令兄来看你了。”
看我?我笑着,如脱网归林的飞鸟,翩然拂袂,转身离去。庭中,满地如血残红。焚风涌动,灼红如霰,扑上衣裾,如一簇簇飘飞的火焰,欲将我与这一生罪孽尽皆吞噬。
无心去看文源与华文渊的神情,他们亦未阻拦我,任我这样笑着,离去。
与人群中的阮明月擦肩而过时,目光淡淡扫过她手中的团扇。恍若隔世。昨日我携着它时,如何能想到,它将成为今日的死亡陷阱?
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阳光刺眼。但这宫阙深处,永远是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终于,一滴迟来的冰凉液体打在衣袂上,转瞬泅晕开来,再不见痕迹。
八、浮华远影
傍晚,风中还残留着白日的暑气,带来城郊青山的隐隐气息。马车沿天街驶出城门。宽敞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