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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紫禁城魔咒-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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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不配知道和管理那个秘密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眉头挑起。

“知道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知道你已经丢弃了一切,入宫只是名义上的荣誉,实则是来受苦的。你失去了父亲和母亲,而我取代了他们的位置。我想你一定恨我,可我发现,你自入宫以来,一直在努力做我的公主。尽管如此,我对你保守这个秘密的理由,却并非对你缺乏信任,而是,我不能让你付出更高的代价,因为进入那扇门,意味着要失去半个自己。”

“半个自己?”

“你是否知道安公公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知道一个真正的奴才的含义吗?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正的奴才,不仅是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奴才,而且在他睡着后,也是一个奴才。他没有为自己保留一丁点儿余地,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统统奉献给我。为此,他失去了睡眠。他是一个无法入睡的人,他失去的,还有梦。就是这样,他将他的梦交给我。你愿意将你的梦交给我吗,我的儿?”

“这个说法让我糊涂了。您是说,安公公是一个无法做梦的人,还是说,他根本不会睡觉,永远不睡觉?”

这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一个无法睡觉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他每时每刻都清醒,他随时都用心于主子的传唤和洞察主子的心情,一刻也不能松懈。即便是在主子睡着后,他依然要睁着双眼,守护着主子,将她吩咐的事情一丝不苟地予以执行。”

“不……不就是不再做梦了吗?做梦多累啊,我倒宁愿失去梦。一个人若是不睡觉,就会拥有大量的时间,这难道不好吗?能做更多的事儿。”

我有些口吃。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梦对于我们的意义。我们生活在一个如此复杂的地方,普通人会说,我们处在权力的最高点,但你知道权力是什么吗?权力,就是让人失去梦的东西。权力让人无法安眠,甚至,像种田人那样在夜晚做一个好梦的想法,都将变成奢望。权力取代人所有的生活乐趣,权力只让人专心于权力本身,即便是在看戏、打牌、吃饭、喝茶时,你也只倾心于权力,无法真正享受吃喝玩乐的乐趣。人时刻要保持最佳状态,以最好的精神来瞩目权力,权力让人在睡着时也睁着双眼,留心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有人觊觎你手中的权力、你的宝座和荣耀。当权力入侵你,就像一剂毒药侵入血液,你所有的快乐都会让位于权力,让位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指令。权力就是你的全部快乐。一旦你尝到权力的滋味,你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它,让他人从你手上夺走。在权力取代你的一切乐趣时,梦就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为什么先祖们要不惜重金修造庞大的园林?不,圆明园不是一座园林,它是一个人造的梦乡。我们在权力中损耗的一切,都将在梦中修复。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仅仅有阵容强大的嫔妃是远远不够的,女人只是装点,而梦却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和修复残缺的地方,所有在权力中遭遇的创痛,都可以在梦中得到修复。这就是梦的意义。

“梦是另一个帝国。是为你所有的国土,一个人可以索要别人的性命,却无法掠夺别人的梦,即便是噩梦。这是最后的自由和领地。还有什么比梦更自由的游历?还有什么比梦能让你得到更好的补偿?我看没有了。倘若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梦交给我,那意味着什么呢,那意味着他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我,从此他没了自己,只有我。但这并不是意味着,我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这仅仅意味着,我的权力得到了强化与保护。他的存在将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与损耗。去仔细瞧瞧安公公,你能看到他与别人的不同。那是因为有关梦的一切他都无法享用,他只服务于干巴巴的现实。他是一个真正的奴隶,而我是他唯一的主人,我对他的回报,仅仅是给他一个虚名、一些珠宝和衣物。宫里塞满了这些东西。我自然也会给他几个笑脸。这些都是无梦的补偿,仅此而已。你会羡慕这样的人吗?”

“一个从来不睡觉的人会死吗?或者,会不死吗?”

“与常人没什么不同,除了失去梦。他不会因为失去梦而死去,只不过,他的灵魂会枯萎干瘪,剩下一副躯壳。太监没有后人,若连梦也交了出去,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说,死后,他的灵魂不会再有机会醒来,他是永远地死了。他仅仅是一个工具,与一把花铲没什么分别。宫里有那么多人厌恶安公公,想要除他而后快;可他们不知道,安公公骄纵也好,进谗言也好,对钱财贪得无厌也好,这些,都无关痛痒,因为,他其实已经死了。告诉我,当你知道安公公是这样一个人时,还会为自己没有知道一个秘密而惋惜吗?还会为没有得到安公公那样的信任而遗憾,因为我对你保留一个秘密而怀疑自己吗?”

我愣住了,望着她,心里塞满听到这种解释的后果——惶恐。我尽力克制惶恐,让自己语调平常。可我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喑哑而不自信。

“我从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可安公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高的代价,来换取做一个秘密的守护和管理者?我猜,他一定得到了某些别人无法企及的回报,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回报?”

“当一个人心里的贪欲之门被打开,而我又是满足他的唯一可能,他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她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秘密或是允许我进入秘密所在之地。最后,她让我仔细斟酌她说过的话,然后再想想,是否还想知道那个秘密。

当我从太后寝宫里走出时,那句“他其实已经死了”的话总在我耳边回响。太后没有说养蚕织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又是如何的景象,可我已经感觉到那地方的恐怖。那天夜里,只要想起“安公公”这几个字,就像有利刃刮过我的皮肤。

虽然太后说安公公与死人并无分别,但是第二天见到安公公时,我还是不能将他当作死人看。他无疑是个活物,会呼吸,会说话,脸上依然挂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依然趾高气扬,站在太后身后,一只手转动着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扳指;大家依然得将怕他的心思藏起来。我问自己,我是否可以以死为代价去换取一个秘密呢?而那又是否是一个值得以死去换取的秘密呢?它是否是父亲想要的答案——一个隐匿邪灵的地方?邪灵,还有传说中藏在石函里后来不翼而飞的东西,是否就在秘密里?这些问题缠绕着我,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我回避太后的目光,怕她洞察我的所思所想。每天早上,两个侍女为我梳头着衣时,我都会问镜子里的人,你愿意失去另一半自己,去换取那个秘密吗?

镜子里的我说,如果那秘密是父亲想要知道的。

在绮华馆,我从未与安公公打过照面,可我知道,他每天夜里都会去那里。在我就寝后,躺在纱帐里,便想,这个时候,安公公正走在西长街上。再过一会儿,他就会用一把神秘的钥匙打开一扇神秘的门,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问问路上值夜的太监便可知晓,每天晚上,有一乘四人小轿将安公公送至惠风亭。那乘轿子是太监都认识的。晚上,我不能尾随安公公再次进入绮华馆,绮华馆的规矩素来最严厉,即便是对公主而言。我不能问安公公我最想知道的问题,这无异于直接问太后。何况,一个将梦交了出去的人,能指望他说什么呢?不过,我时常有机会单独见到安公公。宫里大大小小的节日、祭祀,尤其是太后的生日,安公公会特意提醒宫眷们准备礼物和礼服,并送来太后的赏赐。这年端午节前一天,安公公照例来提醒过节事宜。譬如朝贺设在哪里,在哪里看戏,要备的礼物。他说完这些,我并未像往常那样对他视而不见,而是说:

“安公公,慢走,宫里的规矩,我正要向你请教一些呢。”

“自公主入宫这三年来,兢兢业业,已经熟知宫里的礼仪规矩,还有什么是公主不知道的呢?”

“我才入宫三年,而安公公你从咸丰年间就已经是先皇身边的人了,这宫里头的规矩,我知道的又怎么能跟公公你相提并论呢?何况我年轻,心高气傲,平日里对安公公多有得罪的地方,也想找个机会跟公公道声不是呢。”

“公主您太客气了。如果公主想说什么,奴才可听着呢。”

“安公公,不久前,我问过太后一件事,这件事却是与你有关。太后跟我说了些你的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我得知,你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和管理者。既然你是守护人,我也就不为难你了;你可以不回答我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但是你要回答我,为什么是你,而不是别人会成为那个秘密的守护人?”

“回公主,太后既然已经告诉您我的一些事,我也就不必隐瞒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从来不睡觉,也不会做梦。睡觉和做梦的滋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太后也许还告诉您说,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最后,或者还要加上一句,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我不反对这样的评价。即便太后这样说我,嘲弄我,我也毫无怨言。因为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接受做奴才的训练。所有的训练都在告诉我,我不是一个男人,也不是一个女人。奴才,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全部定义。我发现,如果我理解和接受这两字,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而如果我反抗,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会遭到鞭打和痛斥。在我面前只有一条成为奴才的道路。认识到这一点,我并不悲伤,相反,我是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是一个奴才的命运的。我发现,成为一个奴才并不像别人想得那样可悲,相反,当我认清自己后,我完全放松下来。

“我唯一不安的,是我真正的主子并未出现。恰在此时,有人将我的衣服扒去,将另一个,真正的我,从我心里的泥潭里打捞出来。作为一个聪明的奴才,我很快发现了值得跟随一生的主子。对于一个真正的奴才而言,跟对主子,是成为奴才的第一步。奴才要有一个值得他信服的主子。如果一个奴才没有找到令自己信服的主子,那事情可就颠倒过来了。你不能心悦诚服地做主子的奴才,不能将自己完整地交出去。当我第一次看到太后时,信服感便蜂拥而至,打从娘胎里出来,我就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

“事情是从衣服开始的。当时我站在金砖上,宣读皇上的旨意。太后那时还只是一个贵人,刚刚诞下皇子,我带去了皇上的封赏。在我歌唱般的宣读声中,太后从一个贵人升为了贵妃。太后那天不仅仅赏了我银两和衣服。那天,太后端坐堂上,而一个宣读圣旨的人却跪在了地上。圣旨在我手里像棉纸一样单薄。因为我已经嗅到,真正的主子,就坐在面前。我在她认出我之前,先认出了她。所以我久久跪着,几乎没有任何知觉地,褪去身上的一件件衣服。我听到了她的命令。我听到她说,想要当真正的奴才吗?那就褪去旧主子赐你的这身皮。我几乎是在无知无觉中脱去一件件衣服的。在她面前,我是多么丑陋!但是我愿意暴露我全部的丑陋。因为每脱去一件衣服,我都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脱去我的旧习气。我正在蜕变,变成一个真正的奴才。太后平静地看着我,将我里里外外看了个透,随后是鞭打,随后是伴随着疼痛而来的快感。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没有半点挣扎,完全心悦诚服。即便我的鲜血染红了执鞭人手中的鞭子。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一个仪式,在经过这个仪式后,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梦、灵魂,这些,我早该失去。在这个地方,一个做梦的太监是可笑的,一个有灵魂的太监是可悲的。只有将灵魂交给真正的主子,我的沉重才会消失,我会真的轻松起来。

“当我失去所有我该失去的东西后,补偿便来得炫目而充分——称号、品级、荣华、富贵。在两千名太监中,只有我能站在离太后最近的地方,甚至在深夜,坐在她身边,陪她打骨牌、说话儿,为她揉脚趾。但这还不是最高的荣誉,比之宫里人对我的畏惧、羡慕、奉承,至今,我还未曾看到有一件事,可与太后分享和守护一个秘密所带来的满足相提并论。我不可能和第二个人分享这个秘密。我甘愿当这个秘密的看门狗,无论昼夜都睁着双眼,洞察周围的动静,让主子安心入眠,放心入梦。公主,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看着安公公消失在宫门外,一阵无法抵御的冰冷与厌恶占据了我。这奴才让我再次意识到,除非抛弃梦,才能获准进入那扇秘密的大门。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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