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完结+番外-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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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贺铎风望她时; 李敛并未扭头; 却轻笑一声; 道:“贺铎风,我看你是真不怕挨揍。”
贺铎风回过神; 摸摸鼻子道:“对不住,一时看入神了。”
李敛微一蹙眉,目光斜过来道:“请了舞姬来献舞; 你却不看她看我?”
贺铎风转开视线; 看了那女子一眼; 道:“倒是好容貌; 只是这舞并没什么特别; 并不比你值得一观。”
李敛根本没鸟他话中的意思。
顿了顿; 她搭在桌上的食指一指女子; 挑起眉道:“你看不出?”
贺铎风道:“看出什么?”
“……”
静了片刻; 李敛一推桌起身; 面上忽现出些许厌倦。
她道:“多谢今日的歌酒,李七先走一步了。”
话落头也不回; 转身出了凤仪楼。
她这一日喝得太多; 方才又急怒一阵; 出凤仪楼后方感到身上有些醉乏,头脑也不大活泛。
在原地立了立; 李敛攀飞上檐,去到凤仪楼后方姑娘男倌歇息的休宿处,跳进院中寻了水井; 打了几瓢水上来饮。
甘露下肚,李敛舒服得叹了口气,干脆靠着井坐在了院中。手搭膝盖,她后脑靠着井边凉砖,仰头望向繁星满布的天河。
院中草窠里有夜虫轻鸣,繁星万里朝下延伸,李敛的视线随之而走,远望到女儿墙外,望到景王府中,望到那洒扫簌簌,熙熙攘攘的院子。
忽从鼻端出了声轻笑,李敛学着张和才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尖声道:“李敛!你又偷酒喝!”
“……”
顿了顿,她抚掌自笑道:“妈呀,学的真像。”
她又学自腔道:“李敛,我张和才是个二逼。”
“……”
“哈哈哈哈,完了完了,忘不掉了。”
她大笑起来,笑得收不住,捂着肚子打了个跌,弄得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待笑过了,李敛似有了些气力,扶着井沿站起身,拍打拍打身上便欲跳墙而出,谁知此时院门一动,李敛瞬间影子般闪过墙前,藏进了一旁树影中。
一个女子提着灯笼进来,容姿袅袅婷婷,只脚步有些顿落,李敛认出来,这正是方才给他们跳掌中舞的女子。
她匆匆而入,放下丝帘,点亮屋中的灯,取了个木凳坐下,身影弯了下去。
李敛本要走,见了她却迟疑一瞬,自树后现出身影来。
她朝女子的身影慢慢行过去,刚走至丝帘之前,便听得里间细细抽气声。
李敛早有些醉了,听见这声音没过脑子,手一抬掀开来帘布,见到了那女子的脚。
那是一双极小的脚。
女子一只脚脱了狭窄的尖头舞鞋,拆开缠足的长布露在外面,脚背嫩如婴孩,畸形四指紧紧蜷缩在脚底,显出种压平过的严酷修整来。脚掌头端的大拇指亦极窄小,如荷塘露头的尖角顶,拇指指尖生了一块厚茧,指甲已尽烂了,流出些脓水,血迹斑斑的脱在地上。
女子见她进来先吃了一惊,赶忙遮住,见李敛是个女人似又松口气,端起笑来,柔柔道:“恩客,这儿是后宿,茅房在东拐角呢。”
“……”
李敛不言不语。
单膝跪下来,她抬手扯住女子水袖,顿了顿才拉开它。
将她的脚捧在手中,李敛垂下的眼睫掩盖神情。
女子咬唇将脚朝后缩,试了几试抽不出来,便一手搭在李敛肩上,妍丽笑道:“恩客,您醉过了,男倌宿馆在左旁,婉铭不接磨镜的女客。”
“……”
李敛仍不生言。
沉默许时,她放开婉铭,去井中打了些水,先走回来将她的脚洗了净,又打怀中掏出些白药撒上,弯腰吹开,使纱布给她缠了两圈,裹好了。
上药之时婉容一直极顺从,垂目低眉地望着她动作。
药上到一半,李敛忽低低开口道:“疼不疼。”
婉铭愣了一愣,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她笑道:“你心疼我啊?”
李敛停了停,仰起头看她。
婉铭仍是笑,弯起的双眸见不到神情。
她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晚间在包间饮酒的贵客。”
上身朝前微探,她柔声道:“你若是心疼我,今晚就多给些赏银啊。”话落轻笑着抽出脚,将之重新裹缠起来,套进舞鞋中,起身去了。
“……”
婉铭虽笑着,李敛却没有笑。
她一直都没有笑。
盯着地上两三点血迹,盆中飘着的半截纱布,李敛的手在半空停了一阵,落回到身侧。
张和才又在王府的檐上寻见了李敛。
实际根本算不上是寻见,毕竟李敛就在他房上大声唱歌,根本没藏着。
不知从哪弄了一根檀木筷子,对着当空的皓月,李敛就用这根筷子敲着半空的酒坛击节而歌,反复唱一首歌,不断地唱,不断地唱。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她高歌的音色既不明亮,也不悦耳,夹刀带杀,嘶吼着响彻在良夜中。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李敛你个小王八羔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敛——!别唱了!还叫不叫人睡了你?!”
张和才的声音尖高,刺破这悠悠长夜,却刺不破李敛的脸皮。
他气得脑仁儿疼,指着她骂了几句,跑去后头自取了木梯,爬上房檐来一把夺了李敛手中的筷子,怒道:“闭嘴!你丫的三更半夜抽什么风!”
慢慢停下来,李敛扭头看向他,目光有些迟缓。
盯了张和才片刻,她忽然哧哧地笑了起来,她哈哈大笑着,抱着肚子笑得停不下。
张和才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叫她笑得一阵毛骨悚然,朝下退了两步,他警觉道:“李敛,你别不是喝疯了吧?”
李敛边笑边摆手,指指他,又摆摆手,笑得打跌,险些从檐上滚下去,张和才吓得连忙伸臂拦住她,却反被她拉住了胳膊。
挣了两下,张和才翻了个白眼道:“你个杀千刀的小娘们儿,发酒疯上别处儿去,撒开!”
李敛渐渐平了喘笑,一伸手把他带上来,抬脚踹了梯子。
“啊!”张和才大惊,转头怒骂道:“你他娘的,爷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他抬手就要抽李敛,后者一挡他的手,朝下拉道:“坐。”
“坐你娘的坐,你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李敛不理会,只迎着他笑岑岑地道:“坐。”
“……”
张和才盯了她片刻,认栽地骂了声娘,在她边上慢慢坐下来,环抱住自己。
李敛伸手道:“筷子。”
张和才又翻了个白眼,“丢了。”
李敛的手指一下戳到他眼前,醉语道:“筷子。”
张和才一把打掉她的手,道:“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给我把梯子弄回来。”
把手放下去,李敛抱住曲起的腿蜷坐在瓦檐上,身子微微前后摆动,望着远处的岑夜不言不语。
张和才实不习惯与这般形容的李敛相处,二人沉默了片刻,他背上紧绷绷的,起了一片汗毛。
挠挠脸,挠挠脖子,浑身动了几回,张和才咳嗽一声,服软道:“李敛,我这样儿下不去,你把梯子还了三爷,明儿个还得早起。”
李敛回过头来看他。
笑了笑,李敛道:“你想下去啊?”
又笑道:“你把我推下去,再叫人来,不就能下去了?”
张和才皱了下脸,道:“哪个疯子会这么干啊?”
李敛道:“我这个啊。”
张和才:“……”
叹了口气掐掐眉心,他道:“行,你是我姑奶奶,我服了行吧?我服了。”
他摊手道:“你到底想干啥?”
“……”
沉默许时,李敛垂下眼笑了笑,月下容颜现出种罕然的,夹带落寞的脆弱。
这脆弱让张和才无法挪开视线。
李敛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道:“我欲杀尽天下人,可天下人杀不尽,我欲独善其身,可也不得独善其身,我所学一切俱是错的,但放眼天下,又无处是对的。”
她低低道:“……我不知道。”
“……”
“……”
张和才不自觉张了张口,却感到心腔一阵鼓动,他忙吞咽一下,将那劲头吞回肚去。
错开脸,张和才嘟囔了两声。
“别的对的错的我不管,你绑你爷爷上房顶肯定是错的。”
李敛哧哧笑起来。
她将胳膊搭在张和才肩上,张和才僵了一下,忙将她臂膀扫下去。
李敛并不在意,只醉笑道:“老头儿,你这张贱嘴啊,真是……哈哈。”
张和才气得尖声道:“你叫谁老头儿!”
李敛理所当然地一打手,摊开道:“这儿还有谁?”
张和才:“……”
他深觉自己刚才那丝缕的同情心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眯着眼道:“李敛,爷爷看你就是欠抽,什么对的错的,揍你一顿你就好病了。”
李敛倏然将面孔凑过去,勾唇笑道:“那你打啊。”
张和才愣住。
李敛毫不顾及,只朝前倾身,极尽地靠过去,笑吐气道:“你打吧,给你打。”
南江好酒抹消幽北的肃杀,五十年的沉窖醉了李敛的魂魄,二十年的酒鬼醉倒张和才的神思。
愣愣望着李敛含笑的面容,张和才忽觉脸上一阵燥热,后退不得,前进更不得。
双臂后撑,张和才愣止了许久,才音调哆嗦着,尖利道:“甚、什么就给我打,李敛你还要、要不要脸?再者了,我、我、我要真揍你,你保证不还手?”
一下把头垂下去,李敛道:“那我可保不齐。”
张和才磨了磨牙,道:“滚蛋!”
李敛于是撤了回去。
张和才想。
好在她撤回去了。
抓起酒坛又喝了几大口,李敛朝后半躺在瓦檐上望着夜空,双眸半睁半闭,不知神游何处。
二人沉默片刻,李敛打了个哈欠,一偏头看到了张和才,眯了下眼,道:“张老头儿?你怎么不去睡觉?”
张和才:“……”
第二十五章
张和才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奈何与醉鬼生气也是他妈的白生; 做了个刻薄相; 张和才讥讽道:“李女侠你踹了三爷的梯子啊; 我也想问来着,你何时打算放三爷下去啊?”
李敛坐起来想了想; 又朝下望去,见了地上的竹梯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
张和才以为她想起踹梯子的事,谁知李敛一拍大腿道:“我有事要问你来着!”
“……”张和才冷笑一声; 忍着怒意假笑道:“李女侠何事啊?”
李敛道:“你……”
她你了半天; 闭上了嘴。
半晌; 她弯着眉眼; 轻轻笑道:“我原想问你;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张和才先是疑惑地一蹙眉; 面上转瞬现出理解; 理解很快又消落下去; 化为了沉默。
“……”
有些话; 张和才既不会明说,也不愿明说。
垂了垂眼; 李敛轻笑一声; 起身飞跃下房檐; 踉跄两步停下,她将竹梯扶起来; 搭上房檐来。
李敛仰头道:“下来罢。”
张和才搭梯而下,落地后收了梯子,他朝李敛斜眼道:“我说; 你可别再唱了。”
李敛环臂笑道:“不会。”
竖起食指警示般的指了指,张和才转身朝屋中走。
行了两步,他脚步却渐顿在原地。
停了一停,张和才旋身朝后望,见李敛并非朝外院去,他啧了下舌,在心里骂自己一句,同时高声道:“李敛!大半夜不睡觉你往哪儿去撒癔症!”
李敛扭头过头来,用去领圣旨的语气傲然道:“我撒尿去。”
张和才:“……”
凤仪楼在城门关闭时分开始营业,清晨卯时歇店。
婉铭是舞姬,虽也卖春,但舞不必跳到卯时,三更鼓点打过,她便可以回屋歇息了。
今日时未到三更,不知生了什么事,她忽被从一楼舞台上唤下来,白蚂蚁与后院大茶壶拾掇了些她的东西,很快送了她去到后院角门。
老鸨子正立在门前,见她来到,满脸喜色地招呼道:“婉铭,快来快来。”
婉铭走去道:“妈妈,何事匆忙?”
老鸨拉住她朝外走,边走边道:“有大客人下了你的插戴,急要接你过门走去,红本子妈妈已递了,彩礼红绸的尽缴,以后你不必在妈妈这里做了。”
婉铭雷劈般愣在了当场。
老鸨又喜滋滋道:“你是去做人家小妾的,过了门以后记得要守妇道,懂进退,莫给妈妈找些后头的麻烦,知道吗?”
“……”
“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