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第2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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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延年跪下道:“有皇太后诏,昌邑群臣不知礼,毋使至承明殿。”
刘贺大怒,连续发令,但田延年只低头不为所动,落魄凤凰不如鸡,刘贺的号令已没有丝毫作用了。
“田延年,你想要谋反么?”
田延年无对,只抬起头看了刘贺一眼,笑而不语,好似在说:“谋反的,难道不是陛下么?”
这笑容让刘贺毛骨悚然,想起自己作死让石显写的东西,顿时不敢再斥,由着步辇载自己离开。他仰起头,看到了阴沉沉的天空,还真如夏侯胜所言:“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
“真急啊,大将军真急啊。”
后面的事更证实了刘贺的猜测,他刚一进承明殿大门,身后的中黄门宦官便把持门扇,立刻将殿门合上。
刘贺一惊,再往前一看,却见里面气氛极其可怖,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而百官群臣毕至,个个沉着脸,有人低着头好似在数地板木缝,有人同情地瞧了刘贺一眼,旋即挪开了目光。
而陛前,有大将军大司马霍光捧斩蛇宝剑立于侧,皇太后上官氏则穿着上红下黑的庄重盛装礼服,外被珠襦,值得注意的是,她直接坐在阼上陈设的武帐之中——这是太后临朝听政的标志!
“母后。”刘贺行礼,或是被石显打过招呼,对今日场面有所预料,他居然没有吓坏。
上官太后却不搭理他,更没有像往常在长乐宫那般,和颜悦色地让皇帝免礼。
这位十六不到的小姑娘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什么角色,只故作肃然,按照剧本对外祖父霍光道:“大将军、丞相,读奏吧。”
尚书令轻咳一声,开始宣读那长长的奏疏。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右将军臣安世、御史大夫臣义、宜春侯臣谭、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光禄大夫臣吉等顿首死罪!”
只要是在场的,殿中每个人都署了名,如同投名状一般,一旦开始,废帝之事便再无回旋可能。
而刘贺,就只能伏在地上,冷汗津津地听着自己那些“罪状”。
“孝昭皇帝早弃天下,无嗣,臣敞等议,昌邑王宜嗣后,遗使者奉节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无悲哀之心,废礼义,居道上不素食,使大奴劫掠女子载衣车,纳所居传舍供王淫乐,到济阳,求长鸣鸡斗之,为人后者为之子也,而昌邑王不孝如此!”
这些事当时无人发难,可作为使者之一的丙吉都一一记下,就等着今日呢!
接下来轮到刘贺到长安的表现了,他明明听了龚遂的建议,每次都哭得很伤心,几乎没有做错的地方,却被说成“哭而无泪,心中不哀反喜”。
至于他正式即位后,因为那段时间刘贺膨胀,罪状就更多了。
除了确实是他下令,让从官持节出宫、许给他们二千石印绶外,昌邑奴仆们干的每件事:出宫买鸡豚自食,酒后于酒肆中调笑胡姬,市中大声喧闹等,都算成刘贺之过,两百多人,一个一件,加起来也够多了。
而在丧期后的饮酒作乐狩猎,击鼓歌吹作俳倡,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等,也被说成大行灵柩还在前殿时就公然为之!
刘贺临幸的几个小宫女,在奏疏里,忽然成了孝昭的嫔妃,被荒淫无道的刘贺强行侮辱,子淫父妾,还威胁宫人不许说出去。
甚至连他醉后说笑,要坐一坐皇太后小马车的戏言,也成了呈堂证供,是不敬皇太后的证据。
念到这,上官太后已勃然作色,表示自己听不下去了,用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指着刘贺怒斥道:“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
刘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头低低贴在地上,唉,看来母后对自己也误会颇深啊。
这还没完,尚书令接着念,说刘贺为玺书,令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
等等!刘贺有些冤屈,他只是遣人悄昌邑去告诉老父亲一声,这也不行?而且没有公然献三太牢啊!
而说他一个月才朝见太后一次,那是太后自己说的,刘贺恨不得三天去见一回呢!这也成罪名了?
一旁的田延年心里门清,以上诸多罪状,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除了被石显所骗,写的那两封奏疏不好公开外,真正让大将军在意的就一条:
“变易节上黄旄以赤!”
这是要在长安搞政变的标志啊,虽然前夜刘贺才听了石显的话令人去做,还没来得及更换,但只是起了这念头,都足以致命,所以大将军才会果断行事。
具体的事例举了数十条,剩下的没法一一列举,就只能一概而论了。
“受玺以来七十二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三千余事!”
“太仆丞等数进谏以过失,昌邑王使人簿责,其余谏者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义,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杜稷,天下不安!”
事到如今,刘贺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甚至连呼吸都是错的。
刘贺几度欲反驳,但这不是辩论场,没有他说话的份,这份奏疏是通知单,认或不认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官在旁一一记录,遂成铁证。
光数落罪状就念了一刻,尚书令嘴都酸了,终于点到正题,要找礼仪宗法上的依据了。
“臣敞、臣光等谨与中二千石、列侯、九卿、博士等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僻不轨。《诗》云:‘藉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
以上种种,淫乱其实是小事,重点就是两个字:不孝!对孝昭不孝,对太后不孝,对列祖列宗不孝,违背了大汉的政治正确。
“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不孝者非人哉,焉能为天子?”
“昌邑王虽谒于高庙,然昨夜大风起,高庙灵位震动,此祖宗寓意。昌邑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等昧死以闻。”
“可!”上官太后也早就听倦了,尚书令话音刚落,便想要结束今日之事。
霍光始终不发一言,此刻才走过来,惋惜地说道:“事已至此,请王起拜受诏,交出天子玺绶。”
刘贺抬起头,他顶上的冠冕已有些歪了,此刻有些可怜地哀求道:“大将军,朕曾听说,天子诤臣七人,即使是无道也不会失去天下,朕固然有错,难道就不能改么?”
当然不能,霍光板起脸:“高庙震动示以祖宗之意欲废,皇太后诏废,王安得再为天子?”
说完一挥手:“大司农,解其玺组!脱其冠冕!”
理论上,直到此刻,刘贺才正式失去了皇帝之位,而是废帝罪王,旁人可以触碰他了,但即便如此,郎卫和大臣们还是有些犹豫,倒是田延年无所畏惧,立刻奉命上前,要对刘贺动手,夺其玉玺。
不想田延年尚未靠近,刘贺却忽然站起身来,将传国玉玺高高举起,他记起石显说过,前后少帝的凄惨下场,竟觉得一旦被废必死无疑,求生欲占据了上风。
刘贺本来打算拼死一搏,将手里的传国玉玺对着霍光脑袋砸过去的,砸他个脑浆迸裂,来个同归于尽!但霍光矮啊,面前有田延年、杜延年二人一站,竟把大将军挡住了,刘贺心里也一怂,只顾得上将玉玺对准不远处的阼阶,作势欲摔!
“都……都不许过来!否则,朕的头,就要与玉玺一起,俱碎於阶上了!”
……
第345章 摔!
不管是夏商周还是春秋秦汉,中原人对玉的痴迷是从未改变的,玉是美好的代名词,是德行的象征。
诗云:“佩玉将将,寿考不忘”。人们相信,那些流传久远的玉,甚至有自己的记忆。
其他玉不知道,但和氏璧想来是有的。
她不一定记得自己尚在襁褓时的经历,美玉藏于石中,为了证明她的价值,卞和失去了两条腿,直到第三位楚王理其璞而得宝,遂命曰:“和氏之璧。”
她应该记得那个惊心的夜晚,自己被楚威王赐给令尹昭阳,昭阳在酒宴上得意展示,宴散酒醒后美玉不翼而飞!一个名叫张仪的策士被冤枉,掠笞数百毒,他摸了摸舌头还在,跑到了秦国。
但没人知道和氏璧去了哪,直到数十年后她出现在赵国。秦昭王扬言要用十五座城池来换!她当然记得,咸阳章台宫中,那个叫蔺相如的赵国大夫,曾捧着自己,指着根本不存在瑕疵,怒发冲冠,睨柱欲撞!
虽然蔺相如完璧归赵,但又过了数十年赵国灭亡,和氏璧还还是归了秦。被秦始皇帝捧在手里,被工匠雕琢成玉玺,按照李斯的字刻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从此之后,和氏璧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瑰宝,还是权力和江山传承的象征,传国玉玺,其意义堪比夏商周的九鼎!
秦始皇巡游云梦,抛玺于湖中,八年后复得的传说,也只有玉玺自己才知道是否为真。但子婴将玉玺挂在脖子上,跪在咸阳城外,将玉玺奉于那大胡子刘邦的情形,她忘不掉。那双手尽是握农具和剑的老茧,沾满酒气和鲜血,同之前一双双天生贵胄的手触感截然不同。
那之后一百多年,玉玺就在刘氏皇帝们手里传递,他们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在位长有的却挺短。偶尔会被一两个老女人所持,听她们絮絮叨叨的对丈夫、儿子的抱怨。但一般不会用传国玉玺来盖印,她只需要躺在盒子里沉睡,在即位仪式上象征性露个面,引来无数热切目光。
直到元霆元年八月十二的正午,她又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一个身着皇袍旒冕的年轻人高高举着,声嘶力竭地恐吓周围的群臣武士:“不要过来啊!”
这一幕好熟悉。
刘贺话和蔺相如虽像,气势却差了不少,更无必死之心,自然吓不住人。田延年抽空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刘贺的腰,群臣也一拥而上,想要夺玉玺。
刘贺是不能以头抢地了,但争抢中,玉玺脱手而出,重重抛了出去!
玉玺离刘贺的手越来越远,仿佛他飞走的皇位。
田延年抱着刘贺重重摔倒在地,愕然回头,却阻止不及,只能奋力大喊。
“接住玉玺!”
时间仿佛变慢了,传国玉玺飞在了空中,慢悠悠地在划过一道抛物线,殿内中二千石、列侯都抬头仰望着她,脸上尽是惊骇,冠冕歪斜,废帝时故意装出来的严肃不翼而飞。
太仆杜延年好似个排球队员,猛地跳起来想接住,却差了一点,玉玺从他手边打着滚划过。
张安世从侧面飞扑过来,像极后世足球场上的守门员,却和同样着急的御史大夫蔡义撞在一起,二人倒地滚作一团。
上官太后在武帐中花容失色,眼看玉玺就要砸到呆愣原地的丞相杨敞头上。
丞相砸死还有很多替补,但玉玺万万伤不得,所有人都在喊要老杨用身体挡住。谁料杨敞竟下意识地一缩头,玉玺就这样落到了他背后,重重摔在坚硬的阼阶上,发出了金石相击之声。
“当!”
整个嘈杂的承明殿都听到了,还真是佩玉将将,时间仿佛静止,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只有传国玉玺弹跳起来,滚了几滚,最后停在一位矮个子公卿面前。
霍光脸上是愕然的,很少有人能让大将军露出这表情,而当他跪下捧起传国玉玺后,脸色顿时黑了,有些恼火地看着被田延年等人扑倒在地控制起来的废帝。
这个在位仅仅七十二天的天子,这个在三公九卿,满朝老臣里笑话一般的废帝,终于在最后一刻,做下了他即位以来,对大汉影响最深的一件事。
让传国玉玺,摔得崩坏了一角!
也让一场严肃体面的“不流血政变”,和刘贺自己一样,变成了笑话,一场大闹剧。
等刘贺被“扶”出承明殿后,传国玉玺已在上官皇太后温暖的怀里,小姑娘也装不出严肃了,愁眉不展,看向外祖父:“大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交予尚方令,令最好的玉匠修补……“霍光也只能这么说了。
中尚署隶属于少府,是专门制作郊祀圭璧、天子器玩、后妃服饰的地方,他们恐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修补传国玉玺的差事吧,此玺在天子六玺中最为金贵,层层保护,唯恐擦着碰着,这下好了。
再怎么修补,曾经完美无瑕的和氏璧、传国玉玺,都不复从前了。
霍光难掩恼怒,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刘贺,在可废可不废的情况下,一定要换掉他了。
刘贺就像一个闯进大人宴会的孩童,任性妄为,不仅仅是蠢、拎不清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