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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温莎的树林-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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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清秀白皙的脸庞,突然再也忍不住,“小阿姨。”

谁欠了谁

她依然低着头画着图标,很专心的样子,勾完一笔,抬起头来看看我。小阿姨穿着一件面料上好的藏青色西装上衣,腿上却裹着磨得半旧,裤脚有些脱线的牛仔裤,光脚套在一双半高跟皮鞋里,看上去很利落。她刚刚从林国栋姐姐的公司回来,带着一大包东西,兴致不错的样子。

她见我不说话,又低头去画图样。我又叫她,“小阿姨。”

这下她放下笔,默不作声地望着我,像是知道我想问什么。

“果冻还好吗?”事实上,我也的确发现有些话题难以启齿。

“很好,四楼上小赵的老婆看着它呢。”

“小赵……的老婆?”

“他老婆回来了,”小阿姨说,“长得真是不错,不过,苏阿姨说她被一个大款包了两年,真是看不出来。”

我想起以前在楼下门洞里见到那个打扮艳丽的女人,和小赵叔叔尴尬地站着对峙,原来那样。

“那样的男人倒也不多见。”小阿姨接着说,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她的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清凉的空气从窗外灌进来,我说,“你不要捐肾给我。”旁边床上的病人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我们。

小阿姨依然看着窗外,她的侧面对着我,脸上一个淡淡的微笑。她的笑有点像妈妈,不知为什么,好像也有点像爸爸。我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如果很喜欢一个人,经常思念他,就会变得有点像他。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说过要捐肾给你了吗?”

我依然看着她,“我听护士说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答应过你爸爸,如果他有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什么时候?”

“他最后一次去广州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小阿姨抿了抿嘴唇,“你妈死后,我和你爸一共只见过两面,打过一次电话,就是那一次。有时候我怀疑真的有所谓‘预感’,也许……你爸能感觉到路上可能会出事,可是,”她的眼角湿润了,“他既然能感觉到,又为什么要去呢?”

那一年里,爸爸去了好几次广州,说是出差,可是后来证实,他是去卖血。最后一次去,遇上警车,司机慌慌张张想躲开,不小心车子翻进了河里。

“你爸爸说,欠了我的情,最起码不应该欠我的钱。”小阿姨突然弯下腰,头埋在胳膊肘里,肩膀剧烈起伏着。

爸爸曾经告诉过小阿姨,他最爱的是其实不是妈妈,而是她在他和我妈妈结婚前。当时他在念师大,分到中学做语文实习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妈妈几乎是对爸爸一见钟情,经常带着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阿姨去爸爸的宿舍玩。小阿姨和爸爸都非常喜欢围棋,两个人经常杀得飞沙走石,妈妈就坐在边上微笑地看,为他们切好一盘橙子。

后来爸爸和妈妈结婚,小阿姨考上北京的学校,曾经割破手指发誓一辈子都不要看见他,也不要看见自己的姐姐。

她平静地说,“可是现在,我天天看见他们。你身上既有你爸爸,又有你妈妈,还都是他们最好的地方。”

郁金香胸针

“是吗?”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小阿姨望着我的眼光,仿佛我脸上的确真的既有我爸爸,又有我妈妈,让我不由感叹生命是件神奇的事情。

“你笑起来的样子和你爸爸一模一样。”她叹息着,迅速低下头去。西装胸前开口处,一枚银质的郁金香胸针松松地钩住两个领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胸针上的花瓣处透出轻淡的紫色,胸针下面,隐隐约约露出白皙丰润的□。她抬起头来,稍歪着头,一只手伸到背后去捏了捏脖子,神情中透出慵懒,里面又有一点凡事休说的冷淡。

和小阿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我常常觉得仿佛已经认识她很久很久,有时候我怀疑是否是我身上父母的基因在起作用。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和我爸爸结婚,她半开玩笑地回答“那样就不会有你了”,我说“假如我从来没有出生,也就根本不会在意”,她的脸色沉下来,“这么说话,你妈会不高兴的”。

但我依然有些没良心地觉得她没有嫁给爸爸,是一个天大的遗憾。上一代的人,隔着时间看去,像一串串模糊的剪影,让人忍不住想去为他们决断,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我随身的箱子里有一张爸爸妈妈的结婚照,泛黄的相片,一个角折了起来,上面的爸爸显得年轻英俊,妈妈扎着两个辫子,十分漂亮。和小阿姨相比,她的轮廓显得圆润妥帖,但是,除此之外,我对于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儿时去百货商店,牵着我的手时,掌心里那点稍纵即逝的温存感受,瞬间的拥有,瞬间的剥夺,满溢着伤感和悲凉。

小阿姨曾经对我说过,“蔡雨霏,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虽然你其实什么也没经历过。”在我眼里,她刚好反过来,经历过很多事情,却依然毫不犹豫为糕饼店橱窗里一个堆着树莓的蛋糕欢呼雀跃,为一点生活里的细节欢喜和悲伤,像个孩子一般,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事情。

“你看,这两边是公司名字的拼音简写,当中卷一下,形成一个8,转过来看,正好是一条鱼的形状,‘年年有余’……”小阿姨带着她那种略显慵懒和冷淡的神情开始解说手里的图标,对她的作品很得意,不愿再提别的。我知道她在回避。

林医生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他宽宽的肩膀在白大褂里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温厚的微笑,询问我的情况,说如果稳定的话,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关照尽量多休息,定期回来做透析。我说“谢谢”,小阿姨顺便把手里的图标给他看,他饶有兴味地仔细听她解说,脸上一直带着温淡的笑容,看完,说,“美美太喜欢麻烦人了。”

“没关系,有钱赚,”小阿姨扬起下巴对着他笑笑,“如果启用的话,可以拿五千块,”她的眼睛里闪着光亮,“你女儿真好,又有本事,为人又大方。”

“哪里,”林医生轻轻笑出了声,推了推眼镜,指着图标问了几个细节问题,小阿姨低着头一一答复,两个人一问一答,过了一会,我突然注意到,林医生的目光透过眼镜片,越过小阿姨的肩头,最后,落在了她胸前那枚郁金香胸针和白皙的皮肤上,停留了很久。我看看小阿姨,她却并无察觉。

他们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直到小阿姨像是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盯着林医生,两人对视着,灯光下,她的眼睛里灼灼地闪着亮光。林医生的脸上骤然有些尴尬,往后退了半步,过一会,恢复镇定,说“我去查病房了”,转过身往门外走去,却把查房记录本留在我的床脚边。

“他会回来拿的。”沉默片刻,小阿姨突然赌气般地说了一句。她转过头去的那一刹那,我发现她脸红了。

我喜欢她

“对不起,星期二晚上我真的没有时间……真是……唉,不好意思……”就要上车了,露露站在月台上对我竖起一个手指,表示“还有一分钟”,脸上摆出个无奈的神情,语气却依然是甜丝丝的,“星期二晚上我有选修课……”对方好像在坚持什么,她低下头,捂着嘴笑了起来,回答,“真的不行唉,那个老师管得很严格……不是不是,我不是对你有看法……”她的声调提高一点,“我对你有什么看法呀?”又笑起来,“真的要上车了!”她关上手机,快步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刘文涛打电话来,”她做个鬼脸,旁边两个女孩叫起来“又是刘文涛啊?!”

“那个人真是……”露露有些不好意思,“牛皮糖一样!他们工学院搞表演,叫我去教一帮新生跳华尔兹。”她把一头乌发朝后拢去,头猛地朝边上一偏,露出雪白的脖颈。露露的脖子很长,让人想起中世纪油画里的淑女,有种古典美。

“算了,二号名草三番五次求你,不要搭架子了!”

“问题是华尔兹根本不是几天就能学得会的,何况他们那帮新生笨手笨脚的,又不好跟他直说,”露露的眼光在众人脸上滑过一遍,落到我的脸上,“我教了果冻几个月,他都没学会,对不对?”

“啊?”我突然意识到她在问我话,条件反射般“啊”了一声。

“我说我教了你几个月华尔兹,你都没学会,”露露嗔了一句,“对不对?那次在我表姐婚礼上,本来应该跳华尔兹的。”

我点点头。

“林国栋今天怎么搞的,从早上就心不在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孩子问,“是不是舍不得南京?”

“我……我没什么。”我的脸上微微热起来。这次来南京,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都是老爸老妈医院里同事的子女,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一个志向远大的书呆子想报考南京大学历史系研究生,其余的人无非是跟来玩。早就定下的行程,可是,从车子离站的那一刻,隔着玻璃窗回头看去,我仿佛远远地隔着钢筋水泥上面的天空一路望见城市那头医院里,蔡雨霏纯净平和,毫无怨尤的眼睛。她坐在病床上,穿着蓝白条子的病人服,因为卧床,显得脸色更为苍白,额头却像满月一般皎洁饱满,头发稍微有些凌乱,平静地从背后看着我,出门的刹那,我从眼角里余光看见她望着我的背影。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我常常担心,在下会见面之前,她会有什么意外,就像现在,虽然知道几个小时后就能见到她,我的心却被什么东西压得越来越紧,怕就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三个女孩在议论那个叫刘文涛的,据说他是女生们非正式评出的应届“四大名草”之一女生比男生实际,男生们评“校花”只有容貌这么一个标准,而女生们评“校草”却拥有一套同使用薛定谔方程进行量子计算有得一拼的复杂程序,涉及长相身高气质家世品味学业前途种种参数,甚至包括使用的手机MP3袜子颜色喜欢的咖啡牌子,工学院学生会主席刘文涛便是这么被评出来的“四大名草”之一,排第二,叫“二号草”,传说他和丁磊握过手和李彦宏聊过MSN,暑期的实习还没决定去百度还是网易。在南京的几天里,这棵草已经给露露打了几个电话。

“听说这个人有点花心,”露露问,“是不是啊?”

“看来你还是有点动心嘛,”有个女孩是工学院的,大声笑起来,“不要放过机会噢!”

男生们面面相觑,学历史的书呆子扁扁嘴,从书包里拿出本不知猴年马月出版的“东周列国志”,另一个拿出手机打斯诺克台球。

而我,又想起了蔡玉霏。车窗外的房屋树木像狂风里的骨牌忽忽朝后倒去。

如果说这几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喜欢她。

到底为什么?天知,地知,我不知。

她的笑容

火车到站后,刘文涛又一次给孙露露打来电话,这一回,她答应了,回过头来,绯红着脸看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表姐结婚的时候,她对我说过,这辈子要起码轰轰烈烈谈三次恋爱再结婚才不算亏,她那有些羞怯的笑容,像是在说“我决定了”。

我愣了一下,对她微笑。她微卷的发梢在我的面前像风里的柳条轻轻拂过,带过一阵很好闻的香气,像春天的花瓣。

“我还一直以为……她会看上你,”书呆子云游一圈东周列国归来,合起书,大彻大悟般慢吞吞地从四环素牙缝里挤出一句貌似哲理的话,摇摇头,“世事无常。”

“考你的研去吧。”我捶他一拳。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在走廊上遇见了蔡雨霏的小阿姨,她坐在长椅上,上身前屈,手臂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全身的重量仿佛都伏在掌心上,姿势显得很不舒服。

我和她打招呼,叫了一声,她没有任何反应,第二次,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条件反射似地抹抹脸,但我依然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上有泪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我的心里紧紧揪了一下,立刻走上去问,“怎么了?”

她的表情回复平静,“没什么,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

“去看雨霏吧,她在里面。”她淡淡地笑笑。

蔡雨霏正坐在床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帮子和果冻玩。她伸出手停在半空,手指张开,果冻居然会竖起两条前腿用小爪子去够她的手指。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眉目间笑盈盈的,“你看,它在同我握手呢。”

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几天来像保鲜纸一样无形而牢牢箍在心上的情绪瞬间都消散了。我从书包里掏出在南京买的一个玩具送给她。那是一个胖乎乎的卡通小人,戴顶礼帽,开足发条,他就扭着腰跳起舞来,一曲完毕,“唰”地一声突然脱下裤子,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蔡雨霏被他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真流氓。”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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