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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死线-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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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当欧阳再次醒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皮小爪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试图起来:“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只手把他按住:“别动,你伤得很重。现在全城戒严,你说个名字,明天我们帮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点,苦笑,“算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我在哪儿?”
  “沽兴行。”
  “沽兴行,黄包车行,我怎么来的?”
  “老四送你们来的,说要照顾好。”
  “老四,四道风,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们有要紧事。”
  欧阳点点头,不语。皮小爪起身离开,他走过的地方灯光昏暗,二列黄包车停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安详的大风。
  六品拄着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
  沙门会的宅院从外观上不属于良善之辈,墙高屋厚,天井和回廊在院里如迷宫一样纵横,很高的青石门槛和台阶让人觉得很难接近。这像是一个堡垒。两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号。
  四个帮徒在大门前两里两外地站立,张狂地露着腰上的双枪,四道风和古烁在台阶下站着,一脸严肃。
  院里的火光逆射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让他平添许多邪气,他看着门外的四道风说:“大阿爷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视古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风,“你行,大阿爷念了你七次,你才回来一次。”
  四道风不喜欢他对古烁的态度,淡淡地说:“我挺忙。”
  “忙跟穷鬼拉车?”
  四道风把李六野腰间的一对柯尔特左轮信手拉出来一半:“大师兄,没这玩意,你我他,连同大阿爷,都是穷鬼。”
  李六野反应过敏地摁住四道风的手,瞪他一眼,甩开。四道风跟上去,存心气人地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块儿进院。
  进去便是天井,从天井可以看见敞开式的祠堂,帐幔飘飘,香火比庙宇更加兴旺,香烟缭绕衬着中间的一个“沙”字。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坐在天井里,竹桌竹椅,一套简洁茶具外加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着一对357左轮,那东西据说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过去,和几个帮徒站在他身后。四道风和古烁站到桌边,双双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爷。”
  沙观止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停在四道风身上:“这么晚来,不会是想我这老头子了吧?”
  四道风笑笑:“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四来看看你还不是应当的。”
  沙观止点点头,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吧,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老不死的有什么可看。”
  四道风挠挠头:“叔叔,真是来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讨两支枪。”
  沙观止一愣:“要枪?侄儿你又不入我的帮会,要枪干什么?”
  “一早不入会,是我不乐意被人管,后来,我不想欺侮穷哥们儿。要枪……是因为要用枪。”
  “你不入帮会,没枪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枪在手,又没个后台,人出手就会置你死地。”
  “我今天没枪在手,人一样要置我死地。”
  “你没跟他提是我沙观止的侄儿?”
  李六野插嘴:“大阿爷,小四从来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儿。”
  沙观止愠怒:“做我侄儿你会折寿不是?”
  四道风看着李六野笑笑,也不说话。古烁一躬到地:“大阿爷,是日本人。”
  “今儿日本人在城里搅事,你们卷进去啦?”沙观止总算露出些关切的神情。
  古烁抬起头来:“大阿爷,大风死了。”
  “大阿爷和小四说话,你下人插什么嘴?”李六野训斥着,话头随即转向四道风,“死活都是个废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给你就是,都不知道当初干吗挑个哑巴。”
  四道风和古烁眼里冒火地看着他。
  沙观止道:“侄儿,你重情重义我很欢喜,你不爱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这日本人,你知道什么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插什么手?人但凡有点能耐,老觉得自己能怎么能怎么,干出很多荒唐事来,我那时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给枪我记这个恩德,不给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爷这么说话?”
  沙观止抬抬手:“六野,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对沙观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谨。
  沙观止沉吟一会儿,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点骨血,只要你要,这沙门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么恩德好记?我只想你记住,你性子刚烈,这枪又是大凶,枪给了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四道风点点头:“我一直记得叔叔的话。”
  沙观止向身后的帮徒挥了挥手,帮徒转身而去。片刻,端上来两个托盘,白布衬垫上放着两对短枪,旁边是一对锋利的短刀。四道风的是一对诨名盒子炮的自来得,古烁的是一对勃朗宁1900,两人把那四支枪收进了腰间,四道风手腕翻弄一下,那对刀已经不知去处。
  沙观止冲两人挥挥手:“实在有事,提我沙观止的名头。”说罢,拎着自己的枪,转身离去。
  四道风和古烁从门里出来,他熟络地和其他帮徒拍着肩膀,古烁轻轻捅他一下,从古烁到每一个帮徒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李六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
  四道风笑嘻嘻过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头,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独眼动都不动一下。他转身走开。
  “你给我滚回来。”李六野低吼。
  四道风乐了:“给你?哈哈。”
  “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风笑得直拿脚跺地:“对对,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枪出来,四道风也没耽误,两只拿枪的胳臂撞在一起,脚下对踢了一脚分开,谁也没落着便宜。
  李六野将眼罩推换到另一边,遮着的那只眼睛并没瞎,戴眼罩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他脸上是种要杀人的表情,四道风也没了好脸:“别瞎指,我今天气不顺。”
  李六野哼一声:“你刚到手的家伙,没装子弹。”
  四道风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还是以为我真会崩了你?”
  李六野颇有些没趣,把枪收了。可总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着四道风道:“你得回来,大阿爷想你回来。”
  “叔叔要想我回来,自己会跟我说。现在帮里事是你管,可不带管我的家事。”四道风冲古烁招了招手,打算离开。
  “你那两杆枪不管用!就这几天,鬼子就能占了沽宁!”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有点诧异。
  李六野瞪他一眼将头转开,有些后悔说得太多。
  四道风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急着舔小鬼子屁股。”
  李六野阴恻恻看着他,眼看又要动手,古烁忙不迭把四道风拖开,一边跟李六野点头哈腰,一边小声地对四道风说:“你知道他换眼罩就想杀人,还惹他做什么?”
  四道风又意犹未尽地对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炮的?”
  “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又拿上枪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烁看看自己的勃朗宁,他对这对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们会来。”
  “来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风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里的兄弟还要你照顾。”
  “你把我当什么?”古烁瞪眼。
  “当老三。”
  古烁沉默,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过去,那是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四道风拧开盖喝了一口。
  古烁苦笑:“今天我输了晚饭,本寻思四个人一块儿喝的……十个,成吗?”
  “什么?”
  “大风个子大,顶十个小鬼子。我陪你杀十个小鬼子,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四道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烁把那当做一种认同。
  “今天你带回的那人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你带个教书匠回来做什么?”
  “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
  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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