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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张居正-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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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张居正说话语气沉缓,但王国光已看出他是在尽量克制愤怒。于是又起身去案几上拿来两张笺纸递给他,说道:
  “叔大,你再看看这个。”
  张居正接过一看,上面写着:
  永乐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钞俱给胡椒、苏木,胡椒每斤准钞十六贯,苏木每斤八贯。”
  宣德六年,“令以承运库生绢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二月本色俸,每匹折米二石。”
  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色俸一石,以两京赃罚库衣服、布、绢等物折给。”
  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苏木折两京文武官俸钞,胡椒每斤准钞一百贯,苏木每斤五十贯。”
  景泰元年,“令以龙江盐仓检效批验所存积盐,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色俸,每盐五十斤折米一担。”
  景泰六年,“令以张家湾盐仓收积掣挚客商余盐并私盐,给通州并通州五卫及附近密云等六卫官折俸,每盐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
  看罢这些折俸的事例,张居正赞叹王国光办事缜密想得周全,笑道:
  “看来汝观早就作好了反击的准备。这些事例详实有力证据凿凿,说明实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国光独出心裁。那帮想闹事的官员,这回是嚼上了一颗铜豌豆。”
  王国光并不乐观,说道:“从武清伯李伟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扇阴风,点鬼火。打的是我,其实要整的,是你。”
  “这个我知道,”张居正想起那日冯保讲的唐玄宗时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把握地说,“其实这些招数也没有什么新意。”
  “武清伯李伟的告状,还是添了不少麻烦,”王国光愤愤不平地说,“王侯勋戚有几个靠俸禄吃饭?三年不给薪银,他们照样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真正有困难的是那些小官吏,现在倒好,他们不搞实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层官员。”
  “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打出招牌大量收购胡椒苏木,这些小官吏的实物变现应不成问题。”
  “不成啊。”王国光苦笑着,“官员们再穷,却也不肯沾上铜臭。童立本死后,每天都有官员跑来户部闹事,要退胡椒苏木。”
  “你如何处置?”
  “尽数收下,待太仓有了银钞进账,再给他们兑银。”
  “这样一来,胡椒苏木折俸岂不是名存实亡?”
  “是啊,叔大,咱们得承认这一招儿失败了。一个李伟站出来,就把什么都给搅黄了。”
  王国光忽然显得苍老,暗褐色的前额上,仿佛敷上了一层阴影。张居正面对故友的伤感,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他的脑海中早就有了与王国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他不愿向人提及而已。这些时的事实已经证明:他什么都可以碰,惟一不能碰的是皇权;他什么都可以更改,惟一不能更改的是皇室的利益。这样一来,他的富国强兵的愿望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但他不肯接受这一现实,仍试图在夹缝中实现理想。不过,他今天不想与王国光讨论此事,他瞄了瞄几案上放着的贴黄本,平静地说:
  “汝观,仆今天来,有三件事要与你商量。”
  
  
  第三十一回 减免田赋匠心独运 咆哮公堂微臣求谒
  张居正所说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归还给户部的二十万两银。对王国光来说,这算是意外收获。
  他因此就想着取消胡椒苏木折俸这一举措。说这事儿时,张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这二十万两银子解决胡椒苏木折俸问题,官员俸银另想渠道解决——主意还是打在郝一标身上。游七昨夜回来,禀报郝一标想用漕船的事,他当时就想到可以答应,条件是郝一标必须出现银购买户部储存的苏木胡椒。王国光听了这个主意,想到堂堂一个首辅,竟然还得为这样一些小事操心,心里头顿觉难受,暗自嘀咕道:国朝二百年来,像他张居正这样当首辅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张居正所说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与冯保在文华殿西室会谈的内容,关于皇上今秋首次经筵所需费用。冯保让内宫监造了一张耗银十五万两的购物单,过几日就会送到户部。张居正事先通个气,让王国光有个心理准备。这笔钱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设法调停此事,是否能让李太后松口不花这笔钱,现在尚未可知,因此还得备着。说到第三件事,张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李太后上次去昭宁寺敬香,在寺中听说家乡濩县今年大旱,农民收不上粮食,因此让冯保带信给我,意欲给县减免一年的赋税。仆最近派人前往濩县作了调查,虽然的确有些春旱,但麦子尚不致歉收。而山东、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却是从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颗粒无收。如果只给濩县减免赋税,这些州府怎么办?如果不给濩县减免,李太后肯定不高兴。她对冯公公讲,她自入宫以来,无论是生了皇太子,还是晋封为贵妃,如今又晋升为太后,从未给家乡谋过任何福祉。因此现在提出这个请求也不为过。汝观,你说此事应该如何办理才是?”
  听完陈述,王国光一肚子不自在。这个李太后,有时候看起来很开通,有时候又有点蛮横不讲理。皇上经筵本可从简,她非要弄出排场来,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却全然不顾户部的困难。眼下,他为收税的事急得跳脚,她那里又想着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后,一股子无名火便窜了上来,出口的话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干脆遵从懿旨不就得了?”
  张居正不急不躁,仍笑着问:“这倒简单,那又如何对待那些真正旱情严重的州府?”
  “那就一并减免。”
  “以悯农爱民之心,这倒是善举,”张居正应了一句,神情更让人捉摸不透,“如果只减免濩县赋税,岂不是以庙堂神器而谋私德,这有悖于天下为公的圣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体减免,又有违法度。国家财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败家子。汝观,你说如何选一个万全之策,来解决这一难题?”
  张居正一问再问,王国光不好意思再敷衍,于是认真想了想,答道:
  “首辅如果别出心裁处理此事,恐怕又会招致非议。”
  “怎么能别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败之际,我们行事,必须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务必遵从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观,你平常留心国朝财政典籍,你说,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王国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减免天下赋税,以示天子爱民之心。前朝有永乐、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过,虽非洪武钦定之祖制,却有故事可依。”
  “这故事就等于祖制。”张居正显然已经知道这些事例,此时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苏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谁敢说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经决定而付诸实施,便成定制。所以,仆之意,就是请户部拟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换代,新主承嗣大统之际,例减天下赋税,以示皇上顺天爱民之心。”
  “如何一个减法?”王国光问。
  张居正指了指账簿说:“隆庆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积银三百四十余万两,我看可请圣旨一体免掉。至于隆庆二年以后的积欠,也可在圣旨中加以说明,限定时间征收入库。”
  张居正话音刚落,王国光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积欠既久,征收起来一般比较困难。哪怕朝廷饬令再三,各府州县也是百计推诿。如果干脆划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积欠免掉,某年之后者加紧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请托之词,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圆满解决。如此一来,收效有三:一、历年积欠一举解决;二、取悦皇上;三、收揽民心。仔细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王国光心里头十分赞同,只是担心地说:
  “此举甚好,但没有单独减免濩县,李太后那里会不会有想法?”
  “我想不会。”张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国之至尊,她是天下万民的太后,而非濩县人的太后,这是个简单道理,李太后极为通情达理,不会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这几天,咱就将公折拟好,呈报皇上。”说到这里,王国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说到催交积年欠税,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亦请首辅定夺。”
  “何事?”
  “上次讲过,全国十大税关,一年所收商税总共也有六十多万两银子。这些时,咱让金部将隆庆元年以来税关收税情况列表备查,发现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账蒙骗朝廷。其症结在于这十大税关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头有知府同知,这些人屁股底下坐着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会全心维护朝廷利益。就像这位杨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报,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该收归国库的香税银。说到底,就因他是礼部官员,户部管不了他。要想解决这一弊政,保证朝廷赋税收入,咱认为只有更改税关的管理体制。”
  王国光所言之事,张居正也是久萦于胸。这种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仅反应在户部,就是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门也都有。管事的管不了人,管人的又不管事,导致靡政绵延法令不畅。一些任事之臣想有所作为,往往是处处受掣,未建其功而谤议四起。张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时无暇顾及。现在王国光既然提了出来,他觉得让户部带个头先行改革也好,于是问道:
  “你觉得应该如何更改?”
  王国光答:“再不能让地方代收,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各大税关的征税御史。”
  “这一建议甚好。汝观兄既然已想得透彻,我看事不宜迟,赶紧操办才是。不过,此体制从开国之初沿袭至今,虽然扯皮拉筋,各衙门也都习惯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块肥肉,肯定会强烈反对。所以,这里头的困难要想得多一些。我看,这十大税关的主政者,级别也不能太低。否则一到地方,那些知府还会居高凌弱,衙门之间龃龉更多。总之,你要想得细一些。待呈报皇上取得旨意之后,再会同吏部一同详议,一俟确定便成制度。”
  张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国光听了颇为振奋,接着问道:“这十大税关的人选,是由户部主持选拔还是由吏部?”
  “当然是由户部,”张居正斩钉截铁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彻底一点,户部选官,吏部派遣并给关防,就按这一思路办理。汝观哪,这十位官员的人选你也得慎重物色,依仆之见,他们既要擅财政之长,又要能独挡一面勇于任事。”
  “难就难在人上头。”王国光摇头叹道,“如今这世道,要想找个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还难。”
  “不会难到这种地步吧,”张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还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都是选材之道。只要我们不拘一格,人才总是找得到的。听说你户部里头,就有一个怪人。”
  “谁?”
  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听得本来寂静的院子里突然一阵喧哗,间或还听到尖锐的斥骂声。在耳房里当值的书办闻声迅速跑了出去,顷刻又疾步踅回来,禀道:
  “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
  “什么人如此放肆?”
  “是观政金学曾,和礼部前来的官员打起来了。”
  “怎么,是杨用成?”
  “不是,是另一个。”
  王国光正欲发作,却听得张居正先说道:
  “这个金学曾,果然是个惹事之人。”
  ‘‘首辅认识金学曾?”王国光愕然问道。
  “不认识,但听说过。仆说的怪人就是他。”
  “咱早上刚到值房,司房就禀报说金学曾有急事求见。咱想他一个闲得发霉的观政有何要事,因此挡了。没想到他竟然和别部官员打起架来,真是岂有此理。”
  “你传话让他进来,本辅倒想见见这个人?”
  “这好办。”王国光说着大喊一声:“来人!”
  “卑职在。”
  司务早就候在门口了,这会儿应声而人。王国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去,把那个金学曾带进来。”
  司务在值事厅里找到金学曾,他正在接受部里佐贰郎官的申斥,听说部堂大人传他,便朝佐贰深深一揖,故意咬文嚼字说道:“深蒙雅训,卑职去也。”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滑稽样子,逗得佐贰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背过脸去假装看院子里的蔷薇花架。
  在户部,这位金学曾本是无名之辈,但自从储济仓事件发生后,他就成了名人。有人夸他有胆量,敢于同章大郎斗狠,也有人埋怨他多事,说王崧之死他应负间接责任。但不管怎么说,储济仓的差事他是干不下去了,又回到户部坐冷板凳。一连好几天,他呆在书算房里没有事做,便跑去文牍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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