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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南方有嘉木-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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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婆媳两个,一个手里牵一个孩子,斗着嘴,脚却不停朝人堆里走。走着走着,林藕初骂道:“该死的东洋鬼子,不在自家屋里好好呆着,飘洋过海到人家屋里来抢什么饭吃?强盗啊强盗!”
  万丰酱园店,被杭天醉那一声喊,人群轰动起来,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呼喊着,叫骂着,拥挤着,几次试图冲进店内。巡警没办法,只得让日本人从酱园店的屋顶爬进泰安客栈,再带回分局。
  吴升一看日本人跑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扑上去就一顿好打。那两个耳光扇过去,吴升痛快极了。日本人名叫羽田,是在日租界开照相馆的,被这两掌打得眼冒金星,趴倒在地。吴升拳打脚踢仍不解恨,还是杭天醉过来了,问:“是他吗?”
  “不是他也要打,日本人,通通打死他们。”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他,你就放了吧。”
  吴升这才悻悻然放了他。羽田从地上起来,摇晃了半天才清醒,说:“我叫羽田,在拱定桥住,是进城看朋友的,谢谢你救了我,您是杭天醉先生?”
  “先生汉语讲得很好。”杭天醉说,“你怎么知道我?”
  “日本人在杭州习茶道的,无人不晓杭先生。”
  杭天醉很意外,他是专程赶来打日本人的,没想到,他救了个日本茶人。竟意外羽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说:“请允许我专程来向你致以感谢。”说完,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场事件,以市民们的发泄完成宣告结束。那天夜里,吴升带着众人,到处在日本商店内寻找肇事者,共计砸坏七家日本商店,直至半夜三更,人方散尽。
  重新子然一身的吴升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他累了,脸上又肿又痛,嗓子也哑了,腿也肿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该做些什么。依旧提着篮子,天天上火车站吗?
  渺茫与空虚向他袭来,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得有人在注视他,一抬头,他看见了吴茶清。
  “跟我回去。”老人在黑暗中说。冥冥中,他觉嘉和兄弟再次见到赵寄客,已是这一年的中秋之际了。这一年嘉和没长多少,嘉平却一个劲地往上长个子。细脖子顶个大脑袋,往哥哥身边一站,一样高了。嘉平就很得意。沈绿爱给他找了个武功老师,每日蹦蹦跳跳地舞刀弄枪,腰上系很皮带,煞是威风。
  林藕初见了心理不平衡,就请了茶清,也教嘉和功夫。茶清却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只教嘉和吐故纳新,运气修身,五更静坐,不教嘉和学那些花拳绣腿。
  这小哥俩一静一动,倒也有趣。
  杭天醉这一年和往年不一样,忙忙碌碌的应酬特别多,又在商会里兼了职务,连茶楼也不大泡了。他本来就是两头跑的,现在,在吴山圆洞门呆的时间更长了。连林藕初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这是怎么个名分,到底还是哪里作大?”
  倒是沈绿爱拦住了,说:“妈,说他干啥,牛不吃水强接头?”
  杭天醉给她解释:“我这是忙着举事呢,要杀头的。少回家,少牵连你们。”
  沈绿爱一笑,说:“你都在忙些什么呀?”
  杭天醉就说:“那是机密,哪里好跟你个妇道人家说?”
  沈绿爱心里好笑,其实大哥早给她交了底,杭天醉除了筹款、交际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他在杭州当公子哥儿当出了名,和他在一起安全。
  这么想着,她把一包小人衣衫给了杭天醉,说:“双胞胎也两岁了吧,这些衣裳是我给孩子准备下的,你送去给小茶。”
  杭天醉不明白,沈绿爱这么个占有欲极强的女人,怎么转眼间变得这样通情达理了呢?他哪里晓得,沈绿爱现在活得快乐着呢。大哥在杭州开着绸庄,她常去那里,便常常见着赵寄客。赵寄客这一年来出没无常,在外面却背了三个机械专家的美名。“大有利电灯股份有限公司”专门请了他去收验进口机器,该公司有蒸汽引擎发电机组三套,锅炉两台,赵寄客是他们的座上宾。那一年,杭州人惊异地发现,大街小巷隔半里就竖一根三丈来高的木杆,上面挂拉着电线,又装上一盏路灯。沈绿爱惊奇,问:“不装油怎么就会发亮呢?”
  赵寄客却说:“这不稀罕。中国人落后一百年了!”
  “你不是最留心忙着你那些革命的事情吗?怎么还有心思顾及电灯呢?”
  沈绿村挥挥扇子,对妹妹说:“你把你那爿茶庄顾牢便是了,造反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赵寄客说:“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天下大同。就是要让国家强盛,民众幸福。将来,革命果然成功,我就去搞我的机械,在各国列强面前,国力民力均可平起平坐,谁还敢再欺侮中华。”
  “寄客兄虽狂得出名,却就是这一点单纯可爱,深得中山先生赞许。盟内各派都能接受寄客兄,与兄的狂而纯分不开。”
  赵寄客一笑:“绿村兄评价我狂纯,不如直说我鲁笨为好。绿村兄与陈其美乡党,我与陶成章共事,未必不知道他们之间心存芥蒂。只是绿村兄城府森严,我却襟怀坦白,恰好以此不变对万变。我俩各执一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大敌当前。倘若一日清朝消亡,我们两个倒不知怎么相对呢!”
  沈绿村一听急了,对天起誓道:“我若是这样一个小人,天地共诛之!天地共诛之!”
  说得绿爱与赵寄客都大笑起来。
  嘉和与嘉平的童年出游中,白云庵和接下去的观钱塘夜潮,给他们留下了永远不可琢磨透的神秘的印记。他们清楚地记得母亲提着一只烧香的篮子,里面盛满了香烛供果,过了长桥,神情严肃地下了轿,面孔因为苍白而显得目光越发深黑。母亲的异常神情影响了小哥俩的心境,爽朗的湖光山色和南山的红黄丛林又渐把他们引入佳境,一路之上,三人竟无声响。
  下轿后母亲站着不动,却叫这两孩子先到月下老人词中去看看,有无熟人。嘉和正是在那次出游中,记住了词内厅柱上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嘉平不认得“眷属”和“姻缘”四个字,也不明白这副对联有什么意思,便问嘉和。嘉和指指供龛中的塑像说:“你应该问他呀!”
  供龛内供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亮下面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的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去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 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女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给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说的!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去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
  赵、沈二人连忙收住话头,便往隔壁的白云庵走。才走了几步,便看见杭天醉愁眉苦脸出来,见着这二人,便说:“正吵着呢。”
  “谁?”
  “还不是你大哥和陶成章的人。”
  赵寄客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原来,这白云庵始建于宋。清末,寺僧智高和徒弟意周,在此住持。他们为人好侠尚义,又同情反清革命,白云庵便成为革命党秘密机关所在地。赵寄客平时常在这里歇脚。灭清举事,自然以此为商讨地点。
  杭天醉和赵寄客不一样,只当革命是一场宣泄,大家万众一心,只以反清为宗旨,不晓得其中还有那么多纷争是非,恩怨夙债,派系党争。几次舌战下来,他的头都大了。
  “我哪里晓得他们湖州人和绍兴人有那么多不对路的地方。陈其美派人来说沪浙要联合行动,我说同意的,这边说我帮我的大舅子沈绿村,说绿村是陈其美的人,我哪里晓得还有这一层关系。这边还说陈英士靠不牢,陶焕卿从南洋筹来的款,全给他大嫖大赌用掉了。我想想这倒也的确犯难,此等品格,如何革命?好嘛,我才说了两句,沈绿村便斥我没头脑、软骨头、见风使舵。我现在是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这叫什么革命?我算是把它看透了。”
  正这么大发牢骚,沈绿村也面孔铁青出来,冲着赵寄客便说:“赵某人,我今天跟你明说了,若是延缓了千秋大业,你们都是历史罪人,我要到中山先生面前控告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要自食其果。”
  绿爱从小任性,她喜欢的事情,容不得别人不喜欢,哪里受得了温文尔雅的大哥会如此歇斯底里。她又心里向着赵寄客,整个人正被激情罩着,恨不得什么都献了出去,成就赵寄客的大事呢。她和丈夫一样,也是不甚懂革命的,只要赵寄客说好,她就说好,因此便道:“大哥,你有话好好说嘛,都是自家人。”
  “你妇道人家跑这里凑什么热闹?”沈绿村大发雷霆,“天醉,你把你老婆领回去,夹手夹脚,女人也来多嘴了!”
  老实说杭天醉还真的没见过大舅子发这么大的火。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品性深处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暴露,会这样地强悍。他一下子愣住了,求援地看着赵寄客,不知如何是好。
  沈绿爱哪里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又当着赵寄客的面。一下子眼泪就扑了出来,转身便跑,被赵寄客一把拦住。嘉和怔住了,面对骤然事件,他常常会这样怔住,说不出话来。倒是嘉平看见舅舅斥骂母亲,气得又跺脚又捶胸:“坏舅舅!坏舅舅!我不准你欺侮我妈!”
  杭天醉也才醒过来,颤着嘴唇,轻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不顾性命来给我们送武器的,革命怎么可以这样的,我不革命了……”
  这边,他一手拉着沈绿爱,一手拉着孩子,就往回走。赵寄客心疼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沈绿村说:“亏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会员,这样说话行事,何颜对先我们而去者?秋谨、徐锡城若地下有灵,魂不能安。洪杨革命不成功,败在自相残杀。我们正开始筹划举事,就开始自相攻击了。我们究竟革什么命?我劝你眼光放远一些,不要自己人先就伤了自己人。”说着把枪一把塞进沈绿村怀中,往前赶了数步,一只手就捞起了嘉平,把他放在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上,对天醉说:“走,看潮水去!”
  杭天醉激动、兴奋、混乱而又迷茫。结结巴巴地说:“曼殊答应了,待、待、待今日夕阳之际,乘一划子,夜游……·西湖,还特特告我,泛舟湖、湖上,任尔……东西——”
  赵寄客跨上了马,大声说:“明日'八月十八潮无',今夜夜潮,比之夜西湖,自然又别有一番大气象可有心领略?”壮观天下不知诸位
  沈绿村阴着脸站了一会儿,挥挥手说:“一群狂生,无可共谋事,观你们的夜潮去吧!”
  嘉和站在父亲的红马之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只乘撮着拉着的人力车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骑马。但是今日不一样了,父亲挟住他双腋,一提,他就上了马。然后,父亲也上来了。原来父亲也是会骑马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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