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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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乎秦府那些老太爷们要杞人忧天。
“少爷,这墨便是墨,能研磨书写供人所用就够,何必讲究那么多。”
“亏你也算腹有诗书,居然如此俗侩功利!”唉唉!秦游方连连摇头,轻蔑的瞥视江喜多。
商贾之流重实用,有什么不对?
“墨不仅是墨而已。你瞧这墨谱的图样,墨模雕刻得如此生动,花样如此精采,充满玄灵之气,岂是凡物俗品。再看这砚台,雕工如此精细,楼阁殿台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神态入微,可称得上是绝品!”
不就几块漆黑的石墨砚台,瞧秦游方激昂的那模样,江喜多着实不以为然。
“器具用品,首在实用。不能用的东西,根本没有实际用处,不是吗?”
在秦府不过个半月,他二世少说光顾“紫云斋”六、七回了,每次都捧回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
“花了大把银子,我也没见过少爷用过那些墨石。”她指指摆在壁架上,根本是装饰用的成套墨品。
更有甚者,小小一块砚台就值几十两银子,更别提那些上品的墨石。
“上回您在程老板那儿花了近百两银子。百两耶!”她扳着手指一算道:“可整治几十桌上好的酒席,置不少十斤一品的茶叶,上等的绫罗绸缎,再不济,可以雇用多少运夫和伐木工——”
“得了!”秦游方气结,一口喝断他的比手划脚。
真是!周旁尽是些粗鄙俗侩之徒,开口闭口实利、用处,毫无半点文人雅士的风流!
“去去!”他厌恶的挥手。“少来扫我雅兴!我当日真是昏了,无端花了白花花的银两,找个楣星触我霉头,还一身俗侩之气。唉!”
江喜多识相的闭嘴。
他二世醉心雅士之风,不齿他们这等只知“钻营牟利”的俗侩之徒,难怪一木竹筏一木竹筏的木料会搁浅江边。
“还不下去!”秦游方又瞪眼。“看来我真该将你卖给程老板算了,还可换回珍贵上等的『君房墨』。”
他还当他有点识见,结果!
“是是。”
何苦再多嘴惹骂。江喜多利落的转身,脚步轻快的走出去。走到一半,怕形色太雀跃,赶紧低下头,弯出几分佝偻,垂头丧气的。
秦游方恰巧抬起眼,见那背影十分颓丧,觉得自己似乎真过分了些,一心软起来。
江喜多就算有万分不是,又老惹他气,多少——呃,也有点用处。好比这回的事情,总算安然解决,算他功过相抵——
罢罢!
他起身追出去。
正想开口喊叫,却见江喜多步履轻快,昂头挺胸,哪里还有半丝方才那种颓丧的模样!
他并不左顾右盼,但他发现他小心的四下瞧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一直往前厅而去。
秦游方先是怔了一下,可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劲。
他见江喜多一径往大门走去,似乎是打算出府,没再多细想,一路跟在他身后出去。
一出了府,江喜多便加快脚步。秦游方也加快脚步紧跟着。
他不晓得江喜多要往哪儿去,奇怪他能到哪里去。他对街道似甚熟悉,也不见他东张西望,左弯右拐,闭着眼目在行走似。
他见他进了家酒楼,闪身跟了进去,跟着他上到二楼。
临街的桌位,一名男子起身招迎江喜多。秦游方借袖掩住脸面,挑了张临近的桌子,借着屏风遮挡,背对他们而坐。
“天俊哥。”
楼面有些嘈杂,加上临街楼窗时而传进鼓噪的街声,但秦游方仍可听清江喜多的声音
他心中一沉!
说什么无亲无故,这“亲”现不是如何蹦出来的?!
“找我有事?天俊哥。”
“来喜让我来的。她一个姑娘家到底不方便抛头露面。”
江喜多嗤笑一声。
“来喜她哪会顾忌这个!你老实说吧,她让你来当说客,想说服我什么?”
王天俊嘴角微微一勾,掩不住话声里的笑意。
“果然瞒不了你——”
小二来打岔。江喜多要了壶清茶。
秦游方压低嗓音,含糊的点了壶清茶,挥手敷衍殷勤的小二。
“是夫人。”王天俊道:“夫人希望来喜能劝你早点回府。到底你们感情一向要好。”
江喜多又笑一下。
“她倒聪明,知道我不会听她的,就把这差事交给你。”
王天俊微笑不否认。
“老爷跟夫人都牵挂着你。老实说,来喜跟我都认为,秦府不是久留之地,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再说,好歹你也帮了他们一个大忙,算是两不相欠了。”
“那可是秦大少爷的功劳,与我无关。”
王天俊微微又一笑。
“能想出那等方法的,除了你,还有谁?秦少爷虽是不错的人才,但——”他停下来,微微一笑,没将话说尽。
“你也是这么认为吗?天俊哥。”
英雄所见果然雷同。
“他二世——实是……”江喜多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秦游方听得又惊又怒,几乎要拍桌而起。
他二世怎么着了?!
原来他是这样看他的,一直这般瞧小他!
自始至终,他说什么流落在此、四顾无亲,原来全都是些无耻谎言!
他在他面前装得那般恭谨,其实心里却轻视他是吧?
江喜多道:“天俊哥,其实不用你来当说客,我也觉得差不多了。秦府真没什么好瞧的。就请我娘放心吧,我回秦府收拾收拾,至迟再个两日我就回去。”
“这样最好了。老爷说得对,我们江府跟秦府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生意——”
“我都说了,我回去就是。天俊哥,你别再拿我爹说事,你明知道我最怕这个。”
江府?!
秦游方却惊怒的猛站起身。
原来!原来!
是对手商号派来潜府的细作!
他冷冷的连哼了两声。竟然欺到他秦府头上来!
他岂会让他们如此称心如意!
听起来,那姓江的还是江府的公子。他是就此出去揭穿他的假面具?还是等回府后,再将他捉住,送官究办?
他倒要看江记那方怎么收拾!
“我没那个意思。”王天俊笑道:“明日我就要出发前往蜀地,你又不在,来喜一个人担子重了点。二小姐,你能早点回府是最好的。”
二小姐?!
这一惊,惊极成愕。秦游方错愣住。
他——原来是个她!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来是个女儿身。
脑中思绪翻搅,胸中五味杂陈,胸臆起伏不定。
秦游方又是惊,又是怒;惊极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怒极又有种窒闷的怨气。
她那般骗得他好苦!
他——她,江喜多,个半月来,日日在他身边的这人,居然是女儿身!
震惊愤怒同时,怪异的,他心中却又隐隐有种疑是欣喜的感觉——痛怒她欺骗他同时,他竟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可她竟是江府派来的细作!
禁不住的,他心中升起一股恶意,心生恶意想思报复。
一想及她一直在暗地里嘲笑他、小瞧他,那股恶念更加控制不住。
凭她一个女流之辈,也想跟男子争长短!居然还潜伏进他秦府,简直胆大包天、轻率妄为!
怎能不给她一点教训!
他起身又坐下,又起身再坐下,拿不定主意,内心汹涌翻搅,万千波涛激昂澎湃。
该如何是好?
震惊又意外。秦游方整颗心浮动不定,咚咚地跳着,几乎要冲出他胸臆之外。
他伸手按住心口。
清楚感到那溃堤似血流的脉动。
第四章
她端起茶杯,轻轻的掀起杯盖,檀口轻启,丰润的红唇轻沾杯沿,从容的啜了一口清茶。
她轻缓起身,莲步轻移,柔荑一个轻摆,取出架上的线书。
书中夹的蝉翼似薄纱透明的笺子飘落下来,她轻噫一声,柳腰轻折,优雅的拾起与她朱颜同样晶莹剔透的薄笺。
他看她坐着,站立,走动,一举手一投足,无一不带着女子的轻柔婉转。他看她颦眉,蹙额,抿唇,一斜睇一倾首,无一不流露女子的风情妩媚。
可笑他一直没瞧出来,还当她只是脂粉气稍重、阴柔些而已。
一切是那么明显——
秦游方直楞楞瞧着,从上看到下,再由下打量到上,目光一直落在江喜多身上,她走到哪,他目光便游移到哪。
“我有哪里不对吗?少爷。您怎么一直盯着我瞧?”江喜多觉得奇怪,低头打量自己。
秦游方连忙干咳一声,掩饰过去。
“您要我打理书斋,我整理得差不多了,还有其它吩咐吗?少爷。”
最好是别再噜苏了,她好早早脱身。
她本来都打算好,收拾妥那个伴读“江喜多”的家当后,不动声色的离开秦府,然后将那些东西“毁尸灭迹”,恢复她本来身分,来个“来是空言去绝踪”。就算秦府事后想追究,也无迹可寻。
可她包袱才刚款理好,就被他二世爷吆喝到书斋来。她忙上忙下的,他倒闲得纳凉。
“你过来。”秦游方招手唤她过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唉唉!江喜多拖着脚步蜗牛般移过去,离他身前至少五呎远。
“站这么远怎么说话?”秦游方也不恼怒,抬眼睇她。
江喜多只好勉强再移近两步。
可秦游方还是不满意。
“你要我抬你过来吗?”
“不敢劳驾少爷。”她自己爬过去,行了吧?
若隐若现、若有还无的香气飘忽的疏袭而来,混着他鼻息,突然让他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银两才从李大富手里带走你的?”说不定,李大富也是合谋者之一。可恨!“我在想,你约莫也无能力替自己还这笔债,可你出身文士之家,又通晓文墨,要你长期为奴,我也不忍得——”
他顿一下,指指手中的文契道:
“秦氏之风,向来好儒,岂有不礼待士子的道理。这样吧,你签下这张文契,只要卖身秦府一年,一年之后,我便还你自由。”
取出她先前押下的借据及约定的文契。
照先前的文约,她欠下的债款,以工代偿,直到还清债款即可。虽形同秦府之仆,但并未卖断身。只是,本债加息,大抵还一辈子,做一辈子工都还不完便是。
现在他二世要她卖身一年,便一笔勾销,算他大仁大德了。
可……没事签这卖身契做什么?江喜多迟疑不动。
继而一想,签卖身契的是“伴读江喜多”,届时她悄悄消失,变身回复她的本性,秦府上哪找那个“伴读江喜多”?只会当“他”潜逃罢了。
“少爷这般宽大慷慨,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假装思索片刻,心怀鬼胎,在文契上划押。
却不知秦游方已撞晓她的真实身分,签下文契,届时秦游方若寻上门,都是凭据。
秦游方勾勾嘴角,眼底火簇闪了闪。
他要叫她尝尝他的厉害!
敌手细作潜伏在他们秦府,原就不可轻饶,且以一女流之辈,不思安分,偏与男子争长短,甚且讥他二一世“之名,小瞧轻蔑他。
他非得给她点教训不可。
女子最重名节。江府既然敢遣一女子来污辱他秦府,他也就不客气。
“从今天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当我贴身侍从。”不动声色,将计就计,将她安插在身旁就近监视。
“是。”没有“今天”了。
秦游方瞥她一眼,忽然道:
“你包袱可收拾好了?”打算“消失”个无影无踪是吧?
“什么包袱?”江喜多暗吃一惊。
“下杭州啊。过几日,你随我到杭州一趟——”
“杭州?!”江喜多脱口讶呼。
“怎么?你有意见?”
“小的不敢。”她脑筋坏了,才随他上杭州!
“你有什么不敢的?”秦游方不由得冒出丝火。
他意有所指。但她不知身分已泄露。
“现在起,你就跟在我身旁伺候,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你随便离开。懂吗?”
将她拴在他身边,在他的监视下,教她想“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如意算盘打不成。
“可是,少爷——”
“还有,从今晚起,你就搬到我寝间来。听到没有?”
就这样,出入同行——让她与他,同车而行,同途而旅,同桌而食,同杯而饮,甚至同室而居,同房而眠。
然后,到最后,他再在大庭广众下,揭穿她的真面目及身分,教她身败名裂,无颜对人!
一时,秦游方的心中尽是恶念,只惦着报复。
他要给江喜多一个教训,要她明白好歹。
否则,他怒难息!
心难和,意难平!
“喜多不是说一两天就会回府,怎么都过好些天了,还没见着她的人影?”
盼不到爱女的身影,江夫人急了,抓着江老爷追问不休。
“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