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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战争与和平-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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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突然沉重地叹一口气,他那沉甸甸的身体倒在安德烈公爵旁边的长沙发上。
“你爱上罗斯托娃·娜塔莎,是吗?”他说道。
“是啊,是啊,还能爱谁呢?我从来都不相信我会谈恋爱,可是这种感情把我压服了。昨天我受到折磨,很不好受,但我决不把这种痛苦推托给世界上的任何人。从前我未曾真正生活,现在我才刚刚生活,但若没有她,我就不能生活下去……不过,她会不会爱我呢?……在她看来,我太老了。你干嘛不说话?……”
“我?我?我对您说过什么呢?”皮埃尔突然说道,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我总是这样想的……这个姑娘是个这么珍贵的宝贝,这么珍贵的……这是个罕见的姑娘……可爱的朋友,我请求您,您不要自作聪明,不要犹豫不决,结婚吧,结婚吧,结婚吧……我相信,比您更幸福的人是不会有的。”
“可是她呢?”
“她爱您。”
“请甭说废话。”安德烈公爵一面微笑,一面望着皮埃尔的眼睛,说道。
“她爱您,我知道。”皮埃尔忿怒地喊道。
“不对,听我说,”安德烈公爵说道,他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知不知道我处在什么境地?我总得向谁把这一切都讲出来。”
“喂,喂,您说吧,我很高兴,”皮埃尔说,他的脸色真的变了,有一条皱纹舒展开了,他愉快地倾听安德烈公爵说话。安德烈公爵好像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人物了。他的悲伤、他对人生的蔑视和绝望的心情在哪里了?皮埃尔是他敢于倾吐心情的唯一的人,于是他便把他心里要讲的话向他一股脑儿说出来。他时而轻松地、大胆地制订长远规划,他说到他万万不能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满足他父亲随心所欲的要求,他必将迫使他父亲同意这门婚事并且疼爱她,或则,未经他许可,也要办成婚事;他时而表示惊讶,对这种古怪的、陌生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感情表示惊讶,对那控制他的感情也表示惊讶。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会这样热恋她,我就不相信他了,”安德烈公爵说,“这根本不是我原有的那种感情。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已分成两个一半:一半只有她,那里充满着幸福、希望和光明;另一半中没有她,那里充满着沮丧和黑暗……”
“黑暗和阴郁,”皮埃尔重复地说,“对,对,这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不能不爱光明,对于这一点我没有过失。我非常幸福。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为我感到高兴。”
“对,对。”皮埃尔一面承认,一面用那深受感动的忧郁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朋友。他觉得安德烈公爵的命途愈益光明,而他自己的命途就显得愈益黑暗。
………………………………………………
23
结婚之事必须取得父亲的同意,为此安德烈公爵遂于翌日去看他父亲。
父亲表面上显得很镇静,然而他的内心充满愤恨,他带着这样的神态接待了儿子,听取了他的禀告。在他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任何人打算改变他的生活并在生活中引进任何新的东西,他都认为这是没法理解的。“不过,要让我合乎心愿地活到老死吧,往后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头子对自己说。但是他和儿子打交道,他还是耍了那套他在紧急情况下所耍的外交手腕。他扯着一副镇静的腔调,全面考虑这个问题。
其一,在身世、财产和名位方面,这门婚事并非美满的。其二,安德烈公爵已经过了中年,身体孱弱(老头子对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而她却很年轻。其三,他不忍心把儿子许配给这个小丫头。其四,即是最后一点,父亲讥讽地望着儿子时说,“请你将这门婚事延缓一年,去外国走走,疗养一个时期,给尼古拉公爵寻求一位德籍家庭教师,这原来也就符合你的心意。然后,如果爱情、情欲、执拗脾气,真是大得很,你就娶亲吧。这是我的最后的叮嘱,记住,最后的……”公爵结束讲话时所用的口吻表示,无论什么事物也不能强迫他改变自己的决定。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头子指望,他的感情或者他将来的未婚妻的感情经不起一年的考验,或者他本人——老公爵在此以前去世,他于是决意履行父亲的遗志:求婚之后将婚期延缓一年。
安德烈公爵在罗斯托夫家中呆了最后一晚以后过了三个礼拜便回到彼得堡。
翌日,娜塔莎向她母亲说了心里话以后,整天等候博尔孔斯基,可是他没有来。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不见人影。皮埃尔也没有来,因为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爵到他父亲那里去了,所以她没法说明他不赴约的原因。
这样过了三个礼拜。娜塔莎不想到任何地方去,就像个幽灵似的,她觉得闲散无聊,闷闷不乐,在几间房屋里面走来走去,晚间她背着大家,悄悄地哭个不停,也不到母亲那里去了。她时常脸红,心里很激动。她仿佛觉得,大家都晓待她的失望,笑她,怜悯她。她内心的痛苦十分剧烈,兼以徒慕虚荣,备受痛苦,也就加深了她的不幸。
有一回她到伯爵夫人那里来,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忽然哭起来了。她两眼流泪,就像一个备受委屈而不知道为什么遭到惩罚的小孩那样流泪。
伯爵夫人开始安慰娜塔莎。开头,娜塔莎倾听母亲说话,突然她把她的话打断了:
“妈妈,别再讲了,我连想也没有想,我不愿意想啊!偶然来了一趟,就不再来,就不再来了……”
她的声音颤栗起来,险些儿要哭出声来,但又恢复了常态,心平气和地继续说下去:
“我根本不想嫁人。我害怕他,现在我完全、完全安心了……”
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了一件旧连衣裙,她特别爱穿这件连衣裙,是因为每逢早晨它会给她带来欢乐,从这天早晨起,她又开始采用自从上次舞会后已经中断的原有的生活方式。她喝够了茶,就走进一间她特别喜欢的很聚音的大厅,她在这里开始做视唱练习。练完第一课之后,她在大厅的正中间停下来,把她特别喜欢的短句重唱一遍。她的歌声悠扬婉转,洋溢着整个大厅的空间,慢慢地消失,她愉快地倾听悦耳的音调(仿佛出乎她所意料),她忽然心旷神怡。
“为什么想得太多,本来就很好嘛。”她对自己说,开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在音响清晰的镶木地板上,她不是迈着普通的脚步,而是每走一步都把重心由脚跟换到脚尖上(她穿着一双她喜欢的新皮鞋),就像倾听自己的歌声那样,她愉快地倾听有节奏的脚跟跺地时发出的咚咚声和脚尖磨擦时发出的吱吱嘎嘎声。她从镜台旁边经过时,照了一下镜子,“瞧,她就是我!”在她看见自己时,她的脸部表情仿佛这样说。“啊,也还不错。我还不需要任何人。”
仆人想走进来,收拾起大厅里的东西,可是她不放他进来,她又随手把门关上,继续踱方步。这天早上她又重新处在自我欣赏的状态:她喜爱自己,称赞自己。“这个娜塔莎多么俊俏啊!”她又用第三人称阳性的口吻谈论自己,“她长得漂亮,非常年轻,有一副银铃般的嗓子,她不会妨碍任何人,不过也别打扰她。”但是,尽管大家不去打扰她,她还是不能平静,而且她心中马上意识到这一点。
接待室的大门敞开了,有个人问道:“在家吗?”接着传来了什么人的脚步声。娜塔莎在照镜子,但是她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她倾听接待室里的响声。当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时,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就是他。虽然她从关着的门里勉强地听见他的语声,但是她仍然确切地知道是他。
娜塔莎脸色苍白,惊惶失措,她跑进客厅里去。
“妈妈,博尔孔斯基来了!”她说,“妈妈,这很可怕,这很讨厌!我不想……折磨自己!我究竟怎么办呢?……”
伯爵夫人还来不及回答她的话,安德烈公爵就显露出忐忑不安的异常、严肃的样子走进了客厅。他一看见娜塔莎,就喜笑颜开。他吻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手,在长沙发旁边坐下。……
“我们很久都没有机会……”伯爵夫人刚开始说话,可是安德烈公爵打断她的话,当他回答她的问话时,显然,他急着要说出他要说的话。
“这些时日我没有登门拜访,因为我到父亲那里去了,我需要和他商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昨天深夜我才回来。”他望了娜塔莎一眼,说道,“我需要和您商谈一件事,伯爵夫人。”
他沉默片刻后,补充地说。
伯爵夫人沉重地喘口气,垂下了眼睛。
“我愿意为您效劳。”她说。
娜塔莎知道她应当走开,但是她没法这样做,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她的喉咙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于是她毫无拘束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安德烈公爵。
“现在吗?就在这一瞬间!……不,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使她相信,她没有搞错,“对,现在,就是在这一瞬间要决定她的命运。”
“娜塔莎,你去吧,我会叫你。”伯爵夫人用耳语说。
娜塔莎用那惊惶失措的央求的目光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和母亲,就走出去了。
“伯爵夫人,我来向您女儿求婚。”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满面通红,她没有说出什么话。
“您的求婚……”伯爵夫人老成持重地开始说。他瞧着她的眼睛,默不作声。“您的求婚……(她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都感到高兴,而且……我接受您的提婚,我觉得高兴。我丈夫也……我希望……不过,这将取决于她自己……”
“当我得到您的同意的时候,我就告诉她……您同意我的求婚吗?”安德烈公爵说道。
“同意,”伯爵夫人说,向他伸出手来,当他在她的手边弯下腰来的时候,她怀着既疏远而又温和的混合感情吻吻他的额头。她希望像爱儿子那样爱他,但是她感到,他是个外人,她认为可怕的人。
“我相信我的丈夫是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但是令尊……”
“我把我的计划告诉我父亲,可是他将婚期延缓一年作为同意结婚的必要条件。我想把这件事说给您听。”安德烈公爵说道。
“的确,娜塔莎还很年轻,但是——时间这样长啊!”
“如不这样,就不行。”安德烈公爵叹口气说。
“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伯爵夫人说了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来。
“天哪,饶了我们吧,”她在寻找女儿时反复地说。索尼娅说,娜塔莎在卧室里。娜塔莎脸色苍白,坐在自己床上,用那冷淡的目光注视着神像,她飞快地画十字,低声地说着什么。她看见母亲,一跃而起,投入了她的怀抱。
“妈妈,怎么啦?……怎么啦?”
“你去吧,到他那里去吧。他向你求婚,”娜塔莎觉得,伯爵夫人冷淡地讲了这些话。……“你去吧……你去吧,”母亲流露出忧郁的责备的神色在那跑开的女儿身后说,她沉重地叹口气。
娜塔莎不记得她是怎样走进客厅的。她走进门来看见他以后就停步了。“难道这个陌生人现在变成了我的一切了?”她问她自己,随即回答:“对,他是一切。对我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才是最宝贵的。”安德烈公爵垂下眼帘,走到她跟前。
“我自从初次看见您的那个瞬间,就爱上您了。我能够抱有希望吗?”
他望望她。她那庄重而热情的面部表情使他大吃一惊。她的面容仿佛在说:“为什么要问?为什么怀疑那不能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倾诉你那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感情。”
她向他近旁走去,停步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它。
“您爱我吗?”
“爱,爱。”娜塔莎懊恼似地说,她大声地喘了口气,接着又喘了口气,喘气的频率越来越大,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您哭什么呢?是怎么回事?”
“啊,我很幸福。”她回答,透过泪水流露出微笑,她俯下身来偎依着他,思忖了一会,好像在问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这样做,然后吻了他一下。
安德烈公爵握着她的一双手,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在自己心灵中没有发现从前他对她的爱情。忽然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从前那种富有诗意的神秘的情欲的诱惑不复存在了,只存有他对她那女性的、童稚的软弱的怜惜,对她的忠诚和信任的畏惧心理和由于他和她的永久结合而引起的沉重的愉快的责任感。虽然如今的感情不像从前那样明朗和富有诗意,但却显得更加严肃、更加强烈了。
“妈妈有没有告诉您,婚期不能不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不停地望着她的眼睛时说道。
“难道这就是我,那个小丫头(大家都在这样议论我),”娜塔莎想道,“难道我从现在这一瞬间起就是妻子,和这个陌生的、可爱的、聪颖的、就连我父亲也敬重的人平起平坐了吗?难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吗?现在已经不能把生活当儿戏,现在我已经是个大卜,现在我真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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