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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追忆似水年华-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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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因此,我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我遵从内心的命令,将这个毁灭性思想(即斯万家住的
不过是我们原先也可能住进的不足为奇的房子罢了)义无反顾地抛得远远的,正如虔诚的信
徒摒弃勒南②所写的《耶稣传》一样。
  ①贝利埃(1843—1911),法国工程师。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曾著《基督教发源史》,其中《耶稣传》为第一册。

  每次去喝茶时,我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来到散发着斯万夫人香水气味的地区。我已失
去思维和记忆,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我仿佛已经看见那威严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
周那一圈盛小点心的盘子及带图案的灰色缎纹小餐巾,这都是斯万家所特有的规矩。但是这
固定不变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似乎取决于一个最高的自由行动,因为当我们都在
希尔贝特的小客厅时,她突然看看钟,说道:
  “呀,我的午餐开始消失了,晚餐得等到八点钟。我很想吃点什么。你们看怎么样?”
  于是她领我们走进客厅,它像伦勃朗画的亚洲庙宇内殿一样阴暗,那里有一个模仿建筑
物结构的大蛋糕,它威严、温和、亲切,仿佛出于偶然、随便地耸立在那里,只等希尔贝特
心血来潮去摘下它的巧克力雉蝶,拆除那黄褐色的陡峭壁垒,这些陡坡是在烤炉内制造的,
仿佛是大流士①宫殿中的支柱。希尔贝特不仅根据自己的饥饿程度来决定是否应该摧毁这个
如尼尼微②一般的蛋糕,她还问我饿不饿,一面从倒坍的建筑内取出嵌着鲜红果实的、闪着
光泽的、具有东方风格的一大堵墙递给我。她甚至问我我父母什么时候用晚餐,仿佛我还有
时间概念,仿佛我那失魂落魄的慌乱并未使饥饿的感觉、晚餐的概念、家庭的形象彻底地从
我那空虚的记忆和瘫痪的肠胃中消失似的。不幸的是这种瘫痪只是暂时的。我麻木地吃蛋
糕,过一会儿就该进行消化了。不过为时尚早。这时,希尔贝特递给“我的茶”,我不停地
喝着,其实一杯茶就足以使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失眠。因此母亲常说:“真麻烦,这孩子,每
次从斯万家回来就生病。”然而,当我在斯万家时,我明白自己喝的是茶吗?即使我明白,
我也会照样喝,因为就算我在刹那间恢复了对现在的辨别能力,我也恢复不了对过去的回忆
和对将来的预见。我的想象力无法达到遥远的时间——只有到那时我才能产生睡觉的念头和
睡眠的需要。
  ①大流士,古波斯国王,在位期为公元前521—485,以显赫战功与大兴土木闻名。
  ②尼尼微,古代小亚细亚王国,后被摧毁。

  希尔贝特的女友们并不都处于这种无法作出理智决定的兴奋状态之中。有几位居然不喝
茶!希尔贝特用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说:“当然啦,我的茶不成功!”她将餐桌旁的椅子摆
乱,好冲淡庄严的气氛,说道:“我们好像在庆祝婚礼似的,老天爷,这些仆人真蠢!”
  她侧身坐在斜靠餐桌的一张X形椅脚的椅子上啃蛋糕。片刻以后,斯万夫人送走客人—
—她的接待日和希尔贝特的茶会往往是同一天——便快步走了进来。
  她有时穿着蓝丝绒,经常穿的是饰有白色花边的黑缎裙衣。她表示诧异(仿佛女儿没有
经她同意便可能有这么多小点心)地说:“噫,你们吃得多香呀,看见你们吃蛋糕,连我也
馋了。”
  “好呀,妈妈,我们请您也来。”希尔贝特回答说。
  “哦,不行,宝贝,我的客人会怎么说呢。那儿还有特龙贝夫人、戈达尔夫人、邦当夫
人,你知道,亲爱的邦当夫人从来不作短暂的访问,而她刚刚来。这些好人们看见我不回去
会怎么说呢?等她们走了,要是没有新客人,我就来和你们聊天(这对我有趣得多)。我想
我有权利稍稍安静一下,我已经接待了四十五位客人,而其中竟有四十二人谈到谢罗姆①的
画!”接着她又对我说:“您哪天来和希尔贝特喝茶,她会做您喜欢的茶,您在小工作室②
里常喝的那种茶。”她一面说,一面走开去招待她的客人。她似乎认为我也意识到我走进这
个神秘的世界是寻找什么习惯(即使我喝茶,那能算是有喝茶的习惯吗?至于“工作室”,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她又说:“您什么时候再来?明天?我们给您做toast(烤面
包),味道和哥伦贝糕点店的一样。您不来?您真坏。”她自从有了沙龙,便处处模仿维尔
迪兰夫人,说话带着娇嗔。不过我既未见识过toast,也未见识过哥伦贝糕点店,所以,她
最后的那点许诺并未使我动心。奇怪的是,当她夸奖我家的nurse(保姆),我最初竟不知
道这是指谁,其实大家都用这个词,也许如今在贡布雷仍然通用。我不懂英语,但我不久就
明白她是指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我曾担心弗朗索瓦丝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
我从斯万夫人口中得知,正是由于希尔贝特讲了那么多有关我的nurse的事,斯万夫妇才对
我产生好感。“可以感觉到她对您忠心耿耿,她多么好。”(我立即完全改变了对弗朗索瓦
丝的看法。由于反作用,我不再认为身穿雨衣头戴羽饰的家庭教师是非有不可的了。)斯万
夫人禁不住议论了几句布拉当夫人,说她确实为人善良,但是她的来访令人畏惧,于是我明
白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有利,它丝毫不能改善我在斯万家中的地位。
  ①谢罗姆(1824—1904)法国画家。
  ②原文英语,斯万夫人说话爱夹几个英文字。

  如果说我已经带着尊敬和欢乐的战栗探索这个出人意外地向我敞开大门(昔日是关闭
的)的仙境的话,那么我的身份仅仅是希尔贝特的朋友。接纳我的王国本身又处于更为神秘
的王国之中:斯万夫妇在那里过着超自然的生活。他们在候见厅里与我对面相遇时,与我握
握手,然后又走向那个神秘的王国。但是,不久以后我也进入圣殿内部了。例如当希尔贝特
不在家而斯万先生或夫人碰巧在家时,他们问谁在按门铃,听见是我便让仆人请我进去谈一
谈,希望我在这方面或那方面,这件事或那件事上对他们的女儿施加影响。我回忆起以前写
给斯万的那封信,它如此全面、如此具有说服力,而他竟认为不值一复。我不禁感慨起来:
思想、推理、心,都没有能力导致任何交谈,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困难,而生活,在你根本不
知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却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困难。我得到希尔贝特的朋友这个新身份,有
能力对她产生好影响,因此我享受优待,就好比我与国王的儿子同学,在学校中又一直名列
榜首,由于这种偶然性我便可以常去王宫,并且在御座大厅谒见国王。斯万和蔼可亲地让我
走进他的书房,仿佛他并不急于处理那许多光荣与体面的工作。他留了我一个小时。我过于
激动,因此对他的话根本听不懂,只好结结巴巴地回答,时而胆怯地保持沉默,时而鼓起一
瞬即逝的勇气,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付。他指给我看他认为会使我感兴趣的艺术品和书籍,虽
然我毫不怀疑它们比卢浮宫和国立图书馆的收藏品要精美得多,但是我却看不见它们。如果
他的膳食总管此刻让我将表、领带别针、高帮皮鞋都给他,并签署文件承认他为继承人的
话,我也会欣然同意的,因为,用一针见血的民间俗语来说:我昏头转向(民间俗语与著名
史诗一样,没有留下作者姓名,但与沃尔夫①的理论相反,它确实有过作者,那是些随时可
以见到的、富有创造性的谦逊的人,正是他们发明了诸如“往一张脸上贴名字”②之类的说
法,而他们自己的姓名却不泄露)。访问在继续,我惊奇的是在这神奇的房子里度过的时光
竟然使我一无所获,没有得到任何圆满结果。我之所以失望并不是因为他给我看的杰作有任
何缺陷,也不是因为我无法用漫不经心的眼光去端详它们,而是因为我坐在斯万书房中所体
验的神奇感觉并非由于事物本身的内在美,而是由于附属于这些事物——它们可能是世上最
丑的——之上的特殊感情,忧愁和甜蜜的感情。多年以来我便将感情寄托于这间书房,至今
它仍浸透书房的每个角落。与此相仿的是另一件事。一位穿短裤的跟班对我说夫人要见见
我,于是我便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小道(那里充满从远处梳洗间不断飘来的珍贵的香气),
去到斯万夫人的卧室,三位美丽而庄严的女人,她的第一、第二、第三侍女正微笑着为她梳
妆打扮。我在那里停留片刻,自惭形秽,又对她感恩戴德,而这些感受与那一大堆镜子、银
刷以及出自她的友人一著名艺术家之手的帕多瓦的圣安托万③雕像或画像毫无关系。
  ①沃尔夫(1759—1824)德国哲学家,认为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各时期的史诗汇合而成。
  ②即记起某人的名字。
  ③圣安托万(1195—1231),葡萄牙传教士。

  斯万夫人回到她的客人那里去,但我们仍听见她谈笑风生,因为即使她面前只有两个
人,她也像面对众多“同伴”那样提高嗓门谈话,就像往日在小集团中“女主人”“引导谈
话”时那样。人们喜欢——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使用新近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表达法,斯万
夫人也不例外,她时而使用丈夫不得不介绍她认识的高雅人士的语言(她模仿他们的矫揉造
作,即在修饰人物的形容词前取消冠词或指示代词),时而又使用很俗的语言(例如她一位
女友的口头禅“小事一桩”),而且尽量用于她喜欢讲述的故事中(这是她在“小集团”中
养成的习惯),然后又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啊!你得承认这故事很美吧!”而这
种语言是她通过丈夫从她所不认识的盖尔芒特那里学到的。
  斯万夫人离开了饭厅,她那位刚到家的丈夫又来到我们面前。“希尔贝特,你母亲是一
个人在那里吧?”“不,她还有客人,爸爸。”“怎么,还有客人,已经七点钟了!真可
怕,可怜她一定累得半死。真可恶(odieux这个字我在家里也常常听见,但O长发音而斯
万夫妇则发成短音)。”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您看看,从下午两点钟起一直到现在!加米
尔说在四五点钟之间,来了足足十二位客人,不,不是十二位,他说的大概是十四位,不,
是十二位,我也糊涂了。我刚进来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那么多车,我忘了是她的接待日,
还以为家里在举行什么婚礼呢。我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门铃响个不停,闹得我真头疼。她
那里客人还多吗?”“不,只两位,”
  “是谁?”“戈达尔夫人和邦当夫人。”“啊,公共工程部办公室主任的妻子。”“我
知道他丈夫是某个部的职员,但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希尔贝特用孩子的口吻说。
  “怎么,小傻瓜,你这话像两岁孩子说的。你说什么?部里的职员?他可是办公室主
任,是那个单位的头头。我的天,我怎么糊涂了,跟你一样心不在焉,他不是办公室主任,
他是秘书长。”
  “我可不知道。那么说秘书长是很重要的人物了?”希尔贝特回答。她从不放弃任何机
会对父母所炫耀的一切表示冷漠(她也许认为,假装不把如此显贵的朋友放在眼里会使这种
关系更引人注目)。
  “怎么,是不是很重要!”斯万惊呼说。他使用的不是使我疑惑茫然的语气,而是明确
清楚的语言:“部长之下就是他!他甚至比部长还重要,因为凡事都要由他经办。而且据说
他很有才干,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流人才。他得过荣誉勋位四级勋章。他很有趣味,而且一表
人才。”
  他的妻子不顾众人反对嫁给了他,因为他是“充满魅力”的人。他蓄着柔软光滑的淡黄
色胡须,五官端正,说话时带鼻音,呼吸浊重,戴一只假眼,这一切足以构成罕见而微妙的
整体。
  “我告诉您,”斯万先生对我说,“这些人进入当今的政府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他们是
邦当—谢尼家族中相当典型的、教权主义的、思想狭隘的、反动的资产阶级。你那可怜的祖
父对老头谢尼很熟悉,至少听说过,见过面。这老头当时很有钱,可是给车夫的小费只是一
个苏。还有那位布雷奥一谢尼男爵。总联合公司①的股票暴跌使他们倾家荡产,您那时还太
小,不知道这些事。后来,当然啦,他们竭尽全力重振家业。”
  ①此处指1876年成立的企业,1882年破产倒闭。

  “他有一位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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