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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追忆似水年华-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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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雕像的复制品,有毛发蓬松、塌算子的使徒,有门厅的圣母像,当我想到我有一天可
以亲眼看到它们耸立在那永恒的带有咸味的浓雾之间,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从此,每
到二月间风雨交加但天气温和之夜,狂风在我心中呼啸,刮得它跟卧室的烟囱一样猛烈地晃
动,也把上巴尔贝克一游的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
下海上的风暴。
  我真想第二天就乘上一点二十二分那班其妙无比的火车;这班车的开行时刻,无论是在
铁路公司的公告牌上还是在巡回旅行的广告上读到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
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
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巴黎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
在列车通过而你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中之一所看到的:列车在贝叶、古当斯、维特莱、
盖斯当贝、邦多松、巴尔贝克、朗尼翁、朗巴尔、贝诺岱、阿方桥、甘贝莱都是要停的,还
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
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父母亲答应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
当晚离开巴黎,明日清晨当太阳在呼啸的海面升起时就抵达巴尔贝克,我将在波斯风格的教
堂里躲避那海面飞溅的浪花。但随着复活节假期日渐迫近,我父母亲答应我可以在意大利北
部度假,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
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它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起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起
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贡布雷的春天,而是将菲埃
索尔①的草地布满百合花和银莲花,使佛罗伦萨得有象安吉利科修士②画中那样金光闪闪,
光耀夺目的背景的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
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象在音乐中时常发生的情
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为有些变动,就会在我
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
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
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
前,或者挪后。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自然现象中偶然取得微不足
道的好处,直到有朝一日,科学能够充分掌握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
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运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
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
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
音节之中。即使是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
雨和诺曼底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
使我向往太阳、百合花、总督府或者百花圣母院。
  ①菲埃索尔在佛罗伦萨近郊。
  ②安吉利科修士(1387——1455):俗名古依多·第·彼埃特鲁,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

  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
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这些名字美化了这些城市的形象,也使它
跟这些诺曼底和托斯卡尼的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象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
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
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
是从同一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
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
识它之中得到益处。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
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
图象,就象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做鸟,什么叫做
蚂蚁窠,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
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象却是含糊的,它根据
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象普遍涂上,就象某些广告一
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
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自从我读了《巴马修道
院》以后,巴马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
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马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
我可以住进一所光滑、紧密、颜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意大利任何城市的房子毫无关
系,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马这个名字的密不通风的沉重音节,借助于我为它注入的司汤达式
的甘美和紫罗兰花的反光而把它设想出来的。而当我想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仿佛是想到一
座散发出神奇的香味,类似一个花冠的城市,因为它被称之为百合花之城,而它的大教堂就
叫做百花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名字中的一个,正如古老的诺曼底陶器还保留
着制造它的陶土的颜色一样,这些名字还体现着某种已经废除了的习俗、某种封建权利、一
些地方的历史情况,还有某种曾构成一些古怪的音节的过时的读音方式,我也毫不怀疑还能
从在当我到达巴尔贝克时将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领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腾的大海的那位
客栈主人嘴里听到;我要赋予他一副古代韵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种喜欢争论,以及庄严肃穆的
古色古香的派头。
  如果我身体日渐健壮,父母亲即使不答应我上巴尔贝克住些日子,至少同意我登上我在
想象中曾多次搭乘的一点二十二分那班火车去见识见识诺曼底或者布列塔尼的建筑和景色的
话,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几个城市下车;然而我无法将它们加以比较,无法挑选,正如在并非
可以互换的人们中间无法选取一样;譬如说吧,贝叶以它的尊贵的红色花边而显得如此高
耸,它的巅顶闪耀着它最后一个音节的古老的金光;维特莱末了那个闭音符给古老的玻璃窗
镶上了菱形的窗棂;悦目的朗巴尔,它那一片白中却也包含着从蛋壳黄到珍珠灰的各种色
调;古当斯这个诺曼底的大教堂,它那结尾的二合元音沉浊而发黄,顶上是一座奶油钟楼;
朗尼翁在村庄的寂静之中却也传出在苍蝇追随下的马车的声响;盖斯当贝和邦多松都是天真
幼稚到可笑的地步,那是沿着这些富于诗意的河滨市镇的路上散布的白色羽毛和黄色鸟喙;
贝诺岱,这个名字仿佛是刚用缆绳系住,河水就要把它冲到水藻丛中;阿方桥,那是映照在
运河碧绿的水中颤动着的一顶轻盈的女帽之翼的白中带粉的腾飞;甘贝莱则是自从中世纪以
来就紧紧地依着于那几条小溪,在溪中汩汩作响,在跟化为银灰色的钝点的阳光透过玻璃窗
上的蛛网映照出来的灰色图形相似的背景上,把条条小溪似的珍珠连缀成串。
  这些形象之所以不会真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必然是十分简单化了的;当
然,我的想象力所向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地感知而且并未立刻感到乐趣的东西,我
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宫里了;当然,因为我也曾在这冷宫里积攒了梦想,所以那些名字现在
就激励着我的愿望;然而那些名字也并不怎么包罗万象;我至多也只能装进每个城市的两三
处主要的胜景,而这些胜景在那里也只能单独并列,缺乏中间的连系;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
当中,就象从在海水浴场卖的那种钢笔杆上的放大镜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周围汹
涌的海涛。但也许正因为这些形象是简化了的,所以它们在我身上才能起那么大的作用。有
一年,当我的父亲决定我们要上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度复活节假时,由于在佛罗伦萨这个名字
当中没有地方装下通常构成一个城市的那些东西,我就只好以我所设想的乔托的天才,通过
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来。既然我们不能让一个名字占有太多的空间与时
间,我们至多只能象乔托的某些画中表现同一人物的先后两个动作那样——前一幅还躺在床
上,后一幅则正准备跨上马背——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间。在一间里,在一个顶盖之
下,我观赏一幅壁画,那上面覆盖着一块晨曦之幕,灰濛濛的、斜照而逐渐扩展;在另一间
里(当我想到一个名字时,我并不是想到一个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个我行将投身
其间的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这个现实环境中完整无损而纯净无瑕
的生活赋予最物质性的乐趣、最简单的场景以原始人的艺术作品中的那种魅力),我快步迈
过摆满长寿花、水仙花和银莲花的老桥,好早早地吃上正在等着我的那顿有水果,有基安蒂
红葡萄酒的午餐。这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虽然我人还在巴黎),而并非真正在我身边的东
西。即使是从单纯的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所向往的国家在任何时刻也都比我们实际所
在的国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占有多得多的位置。显然,当我更仔细地想一想,在我说出
“上佛罗伦萨、巴马、比萨、威尼斯去”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就
会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切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
美,就跟从来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从未见过的新异奇迹——春之晨一
样。那些固定不变的不真实的图景充斥于我的夜晚,也充斥于我的白昼,使得这个时期的我
的生活不同于以前那些时期(在一个只从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旁观者的眼
中,那些时期可能与这个时期并无不同),这就好象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
引进了一点创新之处,只看脚本的人体会不到,而呆在剧场外面一个劲儿掏出表来看钟点的
人就更难以想象了。再说,就从单纯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日子也并不都是
相等的。要度过一天,对象我这样多少有点神经质的人,就跟汽车一样,有着几种不同的
“排档”。有些日子坎坷不平,艰难险阻,爬起来是无休无止,而有些日子则是缓坡坦途,
可以唱着歌儿全速下降。在这个月里,我把佛罗伦萨、威尼斯和比萨的形象当作一首歌曲那
样反复吟咏而永不知满足,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当中有着如此深刻的个人的东西,
简直可说是一种爱情,对人的爱情——我一直相信这些形象是跟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
现实相符的,它们使我产生了早期基督徒在升入天堂的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种美妙的希望。
由幻想创造出来而并未经感觉器官感知的东西,现在要用感觉器官去观看、去触摸(而且越
是跟它们已知的东西不一样,诱惑力就越大),这里头存在的矛盾,我也不去管它了;正是
提醒我这些形象是现实的那些东西最强烈地点燃着我的愿望,因为这仿佛是我的愿望可以得
到满足的一个许诺。虽然我这种豪情是出之于要满足艺术享受的愿望,但就维持这个愿望来
说,旅游指南却比美学书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车时刻表甚至更有过之。当我想起,佛罗伦
萨这个在我的想象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开的这段路程不能通行
的话,我总可以“走陆路”绕个弯,拐一拐走到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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