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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追忆似水年华-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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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魔力顿然消失了。这个乐句仿佛认识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种幸福的虚妄。在它轻盈的优
美之中已经有点万事俱休的感觉,就好象是随着徒然的遗憾之情而来的超脱之感。不过对他
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不大去考虑这个乐句本身,不大去考虑这个乐句对那在创作时并
不知道世上有斯万和奥黛特存在的那位音乐家意味着什么,也不大去考虑它对今后几百年的
听众意味着什么,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爱情的一种证明,一种纪念品,足以使维尔迪兰夫
妇,使这位年轻的钢琴家想起奥黛特,想起他斯万,同时把他们两人连结在一起。甚至他也
打消了请一位音乐家把那首奏鸣曲整个演奏一遍的打算(奥黛特一时心血来潮,曾经这样要
求过的),以至于在全曲当中他依然只知道这一段。奥黛特也附和着说:“咱们干吗要其余
部分呢?这才是咱们那一段。”更进一步,后来他都苦于思索了,以致当这个乐句在他们耳
畔掠过,离他们虽是那么近,可又象是在无穷远处,虽是为他们而奏,却又不认识他们的时
候,他都感到遗憾了,为这个乐句有一种含义,有一种内在的、不变的而又不为他们所知的
美而感到遗憾——就象是当我们收到我们所爱的女子送来的珠宝或者所写的情书时,我们会
怪怨宝石的水色和语言中的词语为什么不纯粹是由一段短暂的恋情和一个举世无双的情人的
精髓所构成一样。
  ①霍赫(1629—1677),荷兰画家,善于表现室内光的效果。

  他时常在到维尔迪兰家去以前跟那个年轻女工在一起呆的时间太久,以致钢琴家刚把那
个乐句演完,他就发现奥黛特回家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总是把她送到凯旋门背后拉彼鲁
兹街她那小住宅的门口。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正是为了不要求她给以全部特殊优遇,他才
牺牲早些看到她,跟她一起到维尔迪兰家去这个对他来说并不那么必要的乐趣,而保留伴送
她回家的特权——这是她十分领情而他也更为重视的一项特权,因为这样,他就会感到没有
别人看到她,没有人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而且在跟她分手以后,也没有人妨碍她在精神上与
他同在。
  就这样,她每晚都坐斯万的马车回去。有一晚,当她从车上下来,他跟她说“明天见”
的时候,她快步跑到房子前的小花园里采摘最后一朵菊花,在车走动以前送到他的手里。他
在归途中一直吻着这朵花,过了几天,花枯萎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写字台里。
  可是他夜晚从不踏进她的家门。只有两个下午,他去参加了在她看来是如此重要的活动
——吃午茶。在这里的这些小街上,几乎全都是一所挨着一所的矮小住宅,只是偶尔有几家
昏暗的小铺子(这是这个过去名声不佳的地段的历史遗迹)打破这种单调一致。这些小街的
寂静和空荡、花园和树上残留的白雪、冬季的衰败景象,城市中保留下来的自然景色,这些
都为他在进门时感到的温暖和看到的花朵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奥黛特的卧室位于高出于街面的底层,面临着与跟前街平行的一条狭窄的后街;卧室右
边是一道陡直的楼梯,两旁是糊着深色壁纸的墙,墙上挂着东方的壁毯、土耳其的串珠、一
盏用丝线绳吊起的日本大灯(为了避免来客连一点西方文明的现代化起居设备都享受不到,
点的是煤气)。这道楼梯一直通到楼上的大小客厅。两间客厅前面有个狭小的门厅,墙上装
着花园里那种用板条做的格子架,沿着它的整个长度摆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里面象花房里
那样种着一行盛开的大菊花,这在那年月还是比较罕见的,虽然还没有日后的园艺家培植的
那样巨大。斯万看了虽然有些不快,因为种大菊花是头年才在巴黎流行开的风尚,但这回看
到这些在冬季灰暗的阳光中闪烁的短暂的星辰发出的芬芳的光芒,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小屋中
映出一道道粉红的、橙黄的、白色的斑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奥黛特穿着粉红色的绸晨衣
接待他,脖颈和胳膊都裸露着。她请他在她身边坐下,那是在客厅深处的许多神秘的隐秘角
落之一,有种在中国大花盆里的大棕榈树或者挂着相片、丝带和扇子的屏风挡着。她对他
说:“您这么坐着不舒服,来,我来给您摆弄一下。”她面带那种行将一显身手的得意的微
笑,拿来几个日本绸面垫子,搓搓揉揉,仿佛对这些值钱东西毫不在乎,然后把它们垫在斯
万脑袋后面和脚底下。仆人进来把一盏盏灯一一放好,这些灯几乎全都装在中国瓷瓶里,有
的单独一盏,有的两盏成双,都放在不同的家具上(也可以说是神龛上),在这冬季天已近
黄昏的苍茫暮色中重现落日的景象,却显得更持久,更鲜艳,更亲切——这种景象也许可以
使得伫立在马路上观赏橱窗中时隐时现的人群的一个恋人遐想不已。奥黛特这时一直盯着她
的仆人,看他摆的灯是不是全都摆在应有的位置。她认为,哪伯只有一盏摆得不是地方,她
的客厅的整体效果就会遭到破坏,她那摆在铺着长毛绒的画架上的肖像上的光线就会不对劲
儿。所以她急切地注视这笨家伙的一举一动,当他挨近她那唯恐遭到损坏而总是亲自擦拭的
那对花瓶架时,就严厉地申斥他,赶紧走上前去看看花是否被他碰坏。她觉得她那些中国小
摆设全都有“逗人”的形态,而兰花,特别是卡特来兰,也是一样,这种花跟菊花是她最喜
爱的花,因为这些花跟平常的花不同,仿佛是用丝绸、用缎子做的一样。她指着一朵兰花对
斯万说:“这朵兰花仿佛是从我斗篷衬里上铰下来似的,”话中带着对这种如此雅致的花的
一番敬意;它是大自然赐给她的一个漂亮的、意想不到的姐妹,在实际生活中难以觅得,而
它又是如此优雅,比许多妇女都更尊贵。因此她在客厅中给它以一席之地。她又让他看画在
花瓶上或者绣在帐幕上的吐着火舌的龙、一束兰花的花冠,跟玉蟾蜍一起摆在壁炉架上的那
匹眼睛嵌有宝石的银镶单峰驼,一会儿假装害怕那些怪物的凶相,笑它们长得那么滑稽,一
会儿又假装为花儿的妖艳而害臊,一会儿又假装忍不住要去吻一吻被她称之为“宝贝”的单
峰驼和蟾蜍。这些做作的动作跟她对某些东西的虔诚恰成鲜明的对比,特别是对拉盖圣母的
虔敬。当她在尼斯居住时,拉盖圣母曾把她从致命的疾病中拯救过来,因此她身上总是带着
这位圣母的金像章,相信它有无边的法力。奥黛特给斯万递上一杯茶,问他:“柠檬还是奶
油?”当他回答是“奶油”的时候,就笑着对他说:“一丁点儿?”一听到他称赞茶真好喝
的时候,她就说:“您看,我是知道您喜欢什么的。”的确,斯万跟她一样,都觉得这茶是
弥足珍贵的,而爱情也如此需要通过一些乐趣来证实它的存在,来保证它能延续下去(要是
没有爱情,这些乐趣就不成其为乐趣,也将随爱情而消失),以至当他在七点钟跟她分手,
回家去换上晚间的衣服时,他坐在马车上一直难以抑制这个下午得到的欢快情绪,心想,
“能在一个女子家里喝到这么难得的好茶,该多有意思!”一个钟头以后,他接到奥黛特的
一张字条,马上就认出那写得大大的字,她由于要学英国人写字的那种刚劲有力,字写得虽
不成体,却还显出是下了功夫的;换上一个不象斯万那样对她已有好感的人,就会觉得那是
思路不清、教育欠缺、不够真诚、缺乏意志的表现。斯万把烟盒丢在她家里了。她写道:
“您为什么不连您的心也丢在这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您收回去的。”
  他的第二次访问也许对他来说更加重要。跟每次要见到她时一样,他这天在到她家去的
途中,一直在脑子里勾勒她的形象;为了觉得她的脸蛋长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忆她那红润
鲜艳的颧颊,因为她的面颊的其余部分通常总是颜色灰黄,恹无生气,只是偶尔泛出几点红
晕;这种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这这说明理想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而现实的幸福总是平
庸不足道的。他那天给她带去她想看的一幅版画。她有点不舒服,穿着浅紫色的中国双绉梳
妆衣,胸前绣满了花样。她站在他身旁,头发没有结拢,披散在她的面颊上,一条腿象是在
舞蹈中那样曲着,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画而不至太累;她低垂着头,那双大眼睛在没有什么
东西使她兴奋的时候一直现出倦怠不快。她跟罗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画上耶斯罗的女儿塞
福拉①是那么相象,给斯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万素来有一种特殊的爱好,爱从大师们的
画幅中不仅去发现我们身边现实的人们身上的一般特征,而且去发现最不寻常的东西,发现
我们认识的面貌中极其个别的特征,例如在安东尼奥.里佐②所塑的威尼斯总督洛雷丹诺的
胸像中,发现他的马车夫雷米的高颧骨、歪眉毛,甚至发现两人整个面貌都一模一样;在基
兰达约③的画中发现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④)的一幅肖像画中发现迪.布尔邦大
夫脸上被茂密的颊髯占了地盘的腮帮子、断了鼻梁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
眼睑。也许正是由于他总是为把他的生活局限于社交活动。局限于空谈而感到悔恨,因此他
觉得可以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找到宽纵自己的借口,因为这些艺术家也曾愉快地打量过这样
的面貌,搬进自己的作品,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现实感和生动性,增添了可说是现代的风
味;也许同时也是由于他是如此深深地体会到上流社会中的人们是这么无聊,所以他感到有
必要在古代的杰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来影射今天的人物的东西。也许恰恰相反,正是因为
他具有充分的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当他从历史肖像跟它并不表现的当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
些个别的特征取得普遍的意义时,他就感到乐趣。不管怎样,也许是因为一些时候以来他接
受了大量的印象,尽管这些印象毋宁是来自他对音乐的爱好,却也丰富了他对绘画的兴趣,
所以他这时从奥黛特跟这位桑德洛.迪.马里阿诺(人们现在多用他的外号波堤切利⑤来称
呼他,但这个外号与其说是代表这位画家的真实作品,倒不如说是代表对他的作品散布的庸
俗错误的见解)笔下的塞福拉的相象当中得到的乐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后将在他身上产生持
久的影响。现在他看待奥黛特的脸就不再根据她两颊的美妙还是缺陷,不再根据当他有朝一
日吻她时,他的双唇会给人怎样的柔软甘美的感觉,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他
的视线加以缠绕,把她脖颈的节奏和头发的奔放以及眼睑的低垂连结起来,连成一幅能鲜明
地表现她的特性的肖像。
  ①塞福科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领袖摩西的妻子。
  ②安东尼奥.里佐,十五世纪意大利建筑师、雕塑家。
  ③基兰达约(1449—1494),意大利画家,米开朗琪罗年幼时曾从他学画。
  ④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之一。
  ⑤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

  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
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
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相象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
更美、更弥足珍贵。斯万责怪自己从前不能认识这样一个可能博得伟大的桑德洛爱慕的女子
的真正价值,同时为他能为在看到奥黛特时所得的乐趣已从他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根据而
暗自庆幸。他心想,当他把奥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联系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是象他以前所想
的那样,是什么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个并不完美的权宜之计,因为在她身上体现了他最精巧
的艺术鉴赏。他可看不到,奥黛特并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种女人,因为他的欲念恰
恰总是跟他的美学鉴赏背道而驰的。“佛罗伦萨画派作品”这个词在斯万身上可起了很大的
作用。这个词就跟一个头衔称号一样,使他把奥黛特的形象带进了一个她以前无由进入的梦
的世界,在这里身价百倍。以前当他纯粹从体态方面打量她的时候,总是怀疑她的脸、她的
身材、她整体的美是不是够标准,这就减弱了他对她的爱,而现在他有某种美学原则作为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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