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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今古奇观-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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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早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

    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

    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材,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绸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

    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了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到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

    两口儿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往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砟刀,挣扎到岸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土也。尊恙乃七情所伤,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

    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会,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有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跟随的小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

    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里。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余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另唤了一只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

    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钥匙,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粱。余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

    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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