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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曹文轩精选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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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
  “到那儿你自然就知道。”
  “不去。”
  “走吧!闷在家里也不怕憋死?”
  他疑疑惑惑、稀里糊涂地跟了阿五。
  出了门,阿五把他领到大河边砖窑坯房的大树下。
  “伏下!”
  “干吗?”
  “别问,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伏下。
  月亮渐西,夜风徐徐,天上乌云乱走,忽见一男子的身影闪进了坯房。他正欲声张,被阿五一手紧紧捂住嘴巴。又过一会,只见一女子东瞧西望,扭扭捏捏地过来,在坯房门口略停了停,进去了。
  丁三忽然悟出了阿五现在要做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心便慌慌乱跳,喘气声也粗得难听了。
  估摸到了火候,阿五道声:“上!”两人直扑坯房,手电一亮,只见男的精光着身子跳后窗,落荒而逃。丁三在军队上学过三个月的擒拿格斗,正有用武之地,一扫几个月来的萎顿,虎虎生气,如风如雷,紧追其股后,很快将那汉子掼倒,并扭住其双臂。这里阿五正用手电照住那女人的羞处,听丁三押那汉子来了,便把手电光挪到她脸上。丁三一见,恰是那个抛弃了他的姑娘,不由得妒火三丈,仇恨得牙声“格格”,挥起一拳,将那汉子击倒在地,随即给那女的一个狠啐。女家是讲规矩的人家,其父若知,绝不轻饶,她便“扑通”下跪,求他们不要张扬,并立即泪流满面,一副可怜模样儿。他们丢下她走了。丁三不肯罢休,次日,与阿五一道,四下里将昨夜坯房丑闻传播开去。姑娘一连困在家中三年,嫁不出去,最后,只好降价处理,嫁给一个大她十三岁的丑老头而远走他方。这件事使丁三觉得非常解恨,并感到一种难言的满足。
  从此,丁三觉得这件事情很有点儿意思,以致后来成癖。
  当然,干这种事是要冒大风险的。丁三第一次单干,就被人家狠扇了几记耳光。
  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吗?不恰到好处,不正逢火候,人家认账吗?此事水平高低可细分为三档。一档是男女幽会,双方已鬼鬼祟祟溜进了某个暗处,但还只是处于昵近阶段,你捉了,这绝无水平。二档是男女已经心荡神摇,身不由己,哆嗦如秋风中的芦叶,但身上还尚存遮掩,你捉了,这水平也只能说一般。三档是男女正进了响雷走电、云雨胶着之际,你忽发一声喊冲将进去,将其一一赤身缚住,这才是最高水平。若是一档,必有麻烦;二档两碰;三档则必胜。
  当然,这种档次的区别以及成败与档次之关系,是丁三几经失败以后总结出来的。第一次,他却是无论如何要挨打的。那一次也太没有水平了。男的是生产队会计,刚进了村东一个姑娘单住的旁屋,他就冒冒失失捉去了。当时,男女双双纽扣尚未解一个,岂肯认账,反过来双双揪住他不放。姑娘又闹又嚷,把村里人都引了来。男女双方的父母兄弟也都来了。会计说:“她是劳动小组长,我是来找她登记工分的!”姑娘一见父亲,呜呜大哭,好不伤心:“人家会计是来找我算工分的,他瞎嚼舌头!”一片闹哄哄,丁三早乱了方寸,脑子一片空白,只老是说一句很可笑的话:“那么,你们待在一起干什么?”姑娘是个辣椒货:“怎了,男的和女的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哪个中央规定的?你爸和你妹待在一起干什么?你和你妈待在一起干什么?”姑娘的父亲把她猛一推,发一声喊:“打他的嘴!”众亲朋呼声一致:“打!”还未等丁三做好招架准备,那姑娘早用结实的巴掌在他的右颊上掴出一个脆响来。他摇晃了一下,尚未立定,左颊上又爆出一个更大的响来。接下来,他被男女家的亲朋们推来搡去,并时有唾沫飞到脸上。他高昂着头颅,把羞辱刻在心尖。
  后来,他终于报了仇。他一连苦守了半个月,终于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以最高档次将那男女赤身缚住,紧紧捆在了一个大石磙上。当人们沉默地望着他时,他往嘴角上挂一缕笑丝,然后如同美国西部片中的大侠客一般,把帽檐往下一拉,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丁三婚后,日子十分自在。妻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温柔俨如一头春日里生出的羊羔,对他百依百顺,好好伺候,从不怠慢。丁三无忧无虑,便更有了闲情逸致。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藏匿处甚多,坯房、窑洞、树林、船上、芦荡、涵洞、桥下、密密的庄稼地……若夜幕降临,又是月黑风高,那几乎处处都可藏匿,因此,做男女的事,总要比城里方便得多。后来,丁三看过《沙家浜》,学刁参谋长的腔调,阴阴的,老说一句可笑的话:“这么大个沙家浜,藏起个把人来还不容易?当年,那阿庆嫂把胡司令往水缸里这么一藏,不就藏起来了吗?”既然藏匿容易,这种事也就自然多些。加之,乡下人少有其他话题,常以粗野的、赤裸裸的荤话不分男女、不分场合地取乐,自然会勾起什么蠢蠢的念头。再加之乡村的空泛、单调、闲暇和百般的无聊,再加之农事就注定了男女间容易发生磨擦,容易使一男一女离开众人,或共驾舟子入幽深的芦苇荡中打苇,或在幽静的瓜棚豆架下作业,那情调,那氛围,是极易燃起男女之情的。此地乡风民情的纯朴,也使男女间易于苟合。
  因此,丁三有的是机会。
  然而,这地方上的人,表面却又很严肃,古板,一本正经,要竭力维持正统,把男女间的野情,看成是人世间最大的丑事。若是干部被捉,轻则警告,重则革职。这地方上对干部胡搞,一律使用一个专用名词,叫“搞腐化”。这大概是从“作风腐化”一词演变而来的。但在这地方上,它现在仅仅有一个含义:男女关系。干部“搞腐化”,在这里被看成是比贪污盗窃、行贿受贿之类的罪行更重的罪行。若普通男女被捉,男子命运略微好一些,但日后不得入党、参军、做官,女子则很难出嫁,其父母兄弟皆觉无颜。
  因此,丁三几乎成了要紧人物了。
  经验渐博,智慧日丰,丁三之术一日精于一日。如今,他要么不捉,一捉保证是在那最佳点上。想当年在部队上实弹演习,丁三十发子弹才勉强打中三环,可如今干这事却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在这件事情上,我就是阿乌!”阿乌是谁?阿乌是这地方上的捉鳖大王。阿乌背着鱼篓,往河边上一站,用眼睛盯着水面,能从两个很难觉察出来的小水泡泡就能断定鳖的位置,扎一个猛子,绝不空手。他甚至能从水泡泡判断出鳖的雌雄和重量。丁三自比阿乌,以说明自己的水平,自然是再恰当不过。当男的为了前程向他“嘭嘭”磕头,女的为了名誉而泪流满面向他抱腿求饶时,当看到人们围住他的猎物而静默观赏或予以耍笑点弄时,他觉察到了他的力量,他的权威,他的智慧,他超出常人的心理优越。
  “村里,除了喘子不是偷腥的猫,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偷鸡摸狗的货!”丁三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们他妈的一个个给我放老实点儿!
  喘子是丁三的近邻,丁三家西窗台上点枝蜡烛,喘子隔着自家东窗台就能看见。因他患气管炎,常年气喘咻咻,稍一用力,则愈发地气喘起来,如火车头一般,故丁三将他排除在外。
  当然,丁三的话也有点言过其实。这地方上,男女之事虽时有发生,但绝不像丁三所估计的那么严重,男女之大防,一般村民都还是愿意恪守清规戒律,轻易是不敢逾越的,倒常常显得有点拘谨。不过,这里的人都很重视丁三,却也是事实。他们对他客气,奉承他,恭维他,是因为他们在心底深处对他总有三分畏惧,一丝胆寒。做这种勾当的人,不能得罪他,这容易理解。可那些规矩人正经人又何必发怵呢?道理也很简单:丁三被公认为是这方面的权威,只要他指出谁有这方面的事,那么众人就会坚信不疑。然而,丁三为人并不都很正直,他也会因为某人对他的偶然不恭或怠慢,或因某种需要,也会利用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说一些不太负责任的话——其实,一言不发,只要他将帽子往脸上一拉,这个人便说不出道不出地被抹了一脸黑。把帽子往脸上一拉,这是丁三专有的职业性动作。外村人相亲来了,被相亲的小伙子或姑娘若是他不悦的,他只要在外村人打听此人的品行时,往嘴角挂一丝微笑,把帽子往脸上一拉,这门婚事就全完,尽管那事纯属子虚乌有。“只要行得正,不怕影子歪”这句常话,碰到丁三,也就只能成为男女们的自我安慰了。至于那些没有行动,只忽闪过这方面念头或曾有过一瞬眉目传情者,在丁三帽檐的阴影下射出的目光面前,自然也会在心里疑虑:莫非让他觉察到了吗?这狗日的一对眼睛!
  丁三很清楚他的地位,并享受着这种地位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
  丁三几乎是不劳动的。
  队长胡四为人飞扬跋扈,骄横不可一世,而独独在丁三面前毕恭毕敬,若如三孙。丁三不是干部,但每开队委会,胡四必请丁三参加。即使偶尔不请,事前事后,胡四也会殷挚地与他商讨的。丁三若发个脾气,胡四一旁蹲着,不敢回嘴。当队长的是胡四,操纵的却是丁三。村里谁家婚丧嫁娶,要宴请队干部,自然也请丁三。当然,胡四也不能让丁三整天晃大膀子就送他工分,于是就派他养鸭去。一条小木船,一二百只鸭,由他随便养去。丁三拿根竹竿,轻松悠闲自在,舒服得实在了不得。地里,人们在喘息之中做着沉重的农事,丁三却仰卧在荷塘畔的斜坡上,把竹竿搁在肚皮上,把头枕在胳膊上,将帽子拉到脸上,跷腿轻抖,哼吟小调,一边注意觅食的鸭们,一边却察看着劳动的人们,若其中某男女有了秘事,或正在谱写故事的开头,每每总要有异常之谈吐举止,这便逃不过他的眼睛。躺在那里的丁三,似乎比走着的丁三可怕多了。丁三的鸭养得很瘦,脖子细长,屁股很尖,羽毛稀疏,晃晃地走,样子很可笑。到了秋后,一般人家的鸭都很生猛地下蛋了,丁三的鸭栏里,却一早上还捡不起十只蛋。而丁三去队房里用竹箩扛鸭食,却是极勤快的。他把稻子弄到船上,晚上便移至家中。他猪圈里的猪极肥壮。到年终,丁三的工分却总是很高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搞掉胡四。或许是胡四有意要收回面子,或许是胡四不慎疏漏,总之他把丁三得罪下了。说起来事情小如芝麻绿豆,难以上口,但于丁三来说,却绝不能容忍。一天,公社与大队干部一行几十人来队里检查生产,恰逢丁三也在,胡四请烟时,就如眼中没有丁三这个人一样,把他落下了。丁三满脸羞热,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被当人的屈辱感,当下,拉下帽檐走了。
  天黑后,他从门后取下一股绳索,脸上呈一派狠巴巴的表情。
  妻子问:“哪儿去?”
  “有事。”
  妻子实际上早已熟悉了这一切,只是明知故问。她从不阻止他,并似乎很乐于他出门守夜去。她体贴地说:“夜里天凉,多穿点儿衣服。”
  丁三“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妻子目送他消失于夜色中,然后手颤颤地把一枝蜡烛点着放到西窗台上,脱了衣服,哆哆嗦嗦上床去了。
  至于丁三,午夜时分,和两个伏于草垛下的体魄健壮的汉子一跃而起,冲开了村东刘寡妇的门,三把手电一齐照住了床上的胡四和刘寡妇,当即用一根绳子将他们缚了。丁三让人看住,自己速去敲开大队干部的门,把大队干部叫了来当场过目验收。消息传出,寡妇这一族的人不饶胡四,打碗砸盆,差点掀了他的屋顶,并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告他。一个月后,胡四的队长职务被抹了。
  胡四事发之后,丁三很得意,如数家珍一般,对众人谈他多年累积起来的经验,说得潇潇洒洒,汪洋恣肆,使众人叹为观止:“月色好,你得穿浅颜色的衣服;天黑,你得穿深颜色的衣服。下雪天,你去埋伏,不可在田埂、路上走,那会让人瞧出脚印来,要从地里走。月黑风高,你要离最近处猫着,不然,你听不见动静,就会错失良机。雷雨天你要找个好地方待着,别让闪电给照着了。碰上是大嫂,你得来硬的,结了婚的人,脸厚,你不抓她个一丝不挂,她跟你耍泼;碰上是个姑娘家,你要当心,姑娘家脸皮薄,弄不好要闹出人命来的……”说到最后,他把脸色陡然一沉,“谁他妈的敢把我不当二百钱数,哼!”他用目光在众人脸上一照,“一个个他妈的全在我眼里!”说得众人皆愕然、悚然、惶惶然。
  丁三在这地方上日甚一日地变得重要了,成了这地方上举足轻重的头面人物。他满足地过着日子,觉得日子一寸一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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