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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美人事君-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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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刻猜到,已经卧榻多时的皇帝,此刻就在这张龙辇里。
  他急忙跪拜,叩头后。果然,听见龙辇里面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朕要去一个地方,你随朕来吧。”
  刘伯玉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忙跟上前行的龙辇。
  夜色沉沉而迷离,前头的宫门一道道地被打开,龙辇无声地前行着。
  这是刘伯玉第一次行走在深更半夜的深宫之中。四下仿佛一片漆黑。他踩踏着积了雨水的宫道,亦步亦趋地跟在龙辇之后,心里慢慢地竟然生出了一种凉惧之感。
  他跟随前头的龙辇,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最后,龙辇终于被抬进一座常年无人进出、而守备森严的冷殿。他跟随了进去,借着烛火,在幽深的冷殿尽头,忽然看到一张他曾经熟悉的人的脸时,手心立刻捏出了一层冷汗。
  废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从那座孤立于城外的离宫给接到了这里。
  但是他已经不复往昔的太子模样了。他变得形销骨立,双眼青洞洞的,射出笼中困兽般绝望而狂乱的光,突然看到皇帝,他的口里发出赫赫的兴奋声音,整个人便像一条驯犬那样,手脚并用一路爬到了皇帝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脚,痛哭了起来。
  “出去吧。到门外等着。”皇帝说道。
  刘伯玉心跳的厉害,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不敢多看,立刻退了出去。
  “父皇,父皇!您终于肯来见儿臣一面了!儿臣是被冤死的!”太子嚎啕大哭,“是老五!就是老五设计害我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早就觊觎我的太子之位!恨不得把我拉下来!父皇,你要去查啊!你抓他,查他啊!我真的是被他陷害的……”
  他砰砰砰地用力磕头,眼泪鼻涕滚了一脸,糊在了皇帝脚上朝靴的靴面之上。
  皇帝微微低头看着他,目光冷淡。
  “你不信?你不信是老五?”太子停了下来,额头开始有汗冒出来,忽然眼睛一亮,“那就是老七!他本就悖逆父皇,因为十年前的事,心里更是痛恨于我!巴不得我倒霉!他现在回来,就是为了设计陷害我的!父皇你查查他!查查他!求你了!”
  皇帝依旧没有作声。
  “那就是老三!老二!或者,根本就是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害我的!父皇,我从小到大,最听父皇您的教诲了,求父皇再给我个机会……”
  他不停地哭号,额头磕出了血,脸上混杂着眼泪、鼻涕和汗水,模样显得狼狈而狰狞。
  皇帝慢慢地道:“你虽蠢钝,朕却料你没这样的胆子。朕也猜想,是你这些兄弟中的一个构陷了你,但朕却不想深究。”
  太子呆住,直起身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皇帝。
  “朕立你为太子,对你寄予厚望,从小便倍加训导。你却疏远君子,亲狎小人,耽溺酒色,淫乐奢侈。十年前的朔州之战,更因你贪功冒进,闯下了弥天大祸,我大兴万千将士因你而丧命!彼时朕便该顿悟。只是朕却铭记前载,无忘正嫡;仍恕你之瑕衅,盼你痛改前非。不想你变本加厉,愚心不改,而凶德更甚,以致于到了如今,纳邪违抗朕命;更是心怀异端,迁疑诸弟!像你这般不忠不孝不友不爱之徒,朕如何能将我大兴基业交付到你的手上?你有今日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太子的嘴唇神经质般地微微颤抖着,浑身也跟着慢慢发抖起来。忽然哀声号道:“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偏心!从小到大,你的心眼里就只有老七!你去哪儿都带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也和看我完全不同!你恨不得他才是你的长子是吧!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立他当你的太子了!你是立我为太子了,但你就是看不起我!”
  鲜血不断地从他额头的破口里冒出来,他咬牙切齿,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低一声咆哮,近旁的徐令面露紧张防备之色。
  下一刻,太子整个人竟然朝着皇帝扑了过来,两手卡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一个个逼我的!完了!完了——”
  他咬牙切齿,用力收紧了手。
  徐令猛地扑了过来,手刀重重劈在太子后颈之上,太子眼白翻动,手上的劲便松了,被徐令再一掌,扑到了地上。
  “刘伯玉护驾!”徐令喝了一声。
  在殿外已经听到了些不对劲的刘伯玉猛地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场景,大惊失色,慌忙扑过来,死死压住还在地上挣扎的太子。随后跟进的几个太监一道按住。太子再挣扎几下,终于力气尽失,停了下来。
  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趴在那里,再次嚎啕大哭,向皇帝哀声恳求起来。
  皇帝一直在咳嗽,徐令一脸焦急,不住地揉他胸口后背,等咳嗽终于停止下来,皇帝面白如纸,靠在辇上,久久地望着地上正在向自己讨饶的太子,目光冷淡,又仿佛带了些悲悯。
  最后,他慢慢地转过头,用嘶哑的声说,就这样吧。
  徐令示意太监将犹狂乱不休的太子搀进内室。随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匣,打开,内里一颗红丸。
  太子连日不休,几近癫乱。请刘大人助太子服了这颗红丸,则可得安歇。徐令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刘伯玉的心跳的剧烈,一下下地撞击着胸腔。
  他浑身冰冷。呆愣了片刻,慢慢地看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依旧靠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神色里满是疲倦,整个人透出一种仿佛行将就木的气息。
  “刘大人,请吧。”
  徐令说道。
  刘伯玉终于接过那个匣子,走了进去。内殿里传出一阵闷哑的搏扭之声。片刻后,刘伯玉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颧骨却又绯红,额头全是汗珠,整个人就像是病过一场,来到皇帝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子睡了过去?”
  皇帝用喑哑的声音问,依旧闭着眼睛。
  刘伯玉用颤抖的声音,应了声是。
  徐令忽然道:“刘伯玉接圣旨!”
  刘伯玉一抖,朝向了过去。
  “……吏部尚书刘伯玉,罔顾圣恩,结党营私,串通小人,陷太子于不义,事露端倪,为掩盖恶行,竟毒杀太子于离宫,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刘大人,奴婢这里另还有一封圣旨,您要不要再听一听?”
  徐令声音平平地念完第一道圣旨,收了起来,温声地道。
  “……刘伯玉忠贞,忠君体国,宣劳戮力,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尚书仆射,加封太保……”
  两道圣旨先后念完。
  皇帝终于睁开眼睛,望着地上不断磕头的刘伯玉,道:“抬起头,看着朕。”
  刘伯玉抬起眼睛,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洞洞犹如火烛,恍若刀剑相逼。
  “还记得朕从前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刘伯玉颤声道:“臣至死不忘!唯上命是从,肝脑涂地!”
  皇帝盯了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出去吧。”
  刘伯玉退了出去。皇帝默默望着内殿方向,良久,忽然从龙辇上,挣扎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徐令急忙上前搀扶住了皇帝。
  “不要怪朕狠心……朕快不行了,你只能走……也不如就这样走了……朕陪你,过了这最后一夜吧……”
  皇帝目中微微有泪光闪烁,喃喃地道。
  ……
  三天后,离宫看守来报丧,称废太子迁入离宫养病,但药石无功,癫狂之症日益严重,冬日不幸得病,终于昨夜病死于离宫。
  皇帝洒泪病榻,命礼部厚葬。
  再隔两日,久未理政的皇帝下了一道诏书,擢升刘伯玉为尚书右仆射,加正一品太保封号,荣宠一时无二。
  而在下了这道诏书之后,皇帝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迅速地开始衰败下去。
  三月末的一个深夜,高德东、刘伯玉等内阁大臣被急召至昭德殿外。
  刘伯玉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的宫里的时候,看见殿外灯火通明,亮的如同白昼。门槛外,黑压压已经跪满了皇子皇孙。
  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第39章
  
  太医拔除了扎在皇帝身上的几枚银针,向一旁的徐令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徐令和另个太监扶起皇帝,喂他喝了几口参汤,再将他放了回去。
  榻上的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微微转动眼珠,将视线落到被独召进来,方才一直跪于榻前的这个儿子的身上。
  除了脸色依然还透出些将死之人般的那种灰白,精神看起来,竟还带了点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段元琛微低着头,未见神情。
  皇帝目光在他停留了片刻,微微翕动嘴唇,低声说道:“朕最近,经常会梦到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你的祖父还是前朝洛阳一个五品的司马。朕和几个兄弟,入同居,出同游,兄弟敦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他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元琛,你排行七,出生于朕登基后的第五年。”
  片刻后,皇帝继续慢慢地道,“你当也知道,你有这三位嫡叔伯的,他们都是朕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但你却一个也没见到过。你的大伯死于叛军阵前乱箭,你的三叔畏罪自杀,你的四叔在五年之后,也病死于幽禁之地……”
  皇帝停了下来。
  “元琛,朕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心里怨朕行事不公。不止你,这十年来,朕也常常扪心自问,当年朔州之事,朕的所作所为,到底该是不该?”
  段元琛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榻上皇帝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眼睛。
  皇帝与他对望片刻。
  “朕在登基的那日,曾于太庙对着列祖列宗发愿,自朕之后,大兴永立长嫡,以绝内阋。十年前,朔州一役过后,朕心已知,太子不堪国用,然朕彼时为维系国体,依旧持守初愿,盼他能以前车为鉴,做好分内之事。不想事与愿违。时至今日,为我大兴基业,也是为了天下黎民,朕不得另行考虑……”
  皇帝喘息忽然变得急促,张嘴用力大口呼吸,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格格之声。
  段元琛神情牵动,急忙膝行至榻前,抚揉皇帝胸口。皇帝呼吸慢慢平顺,段元琛收手之时,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了。
  皇帝的那只手,枯瘦而冰凉。
  段元琛微微一怔。
  “元琛,”皇帝注视着他,“朕当年于太庙发愿时,想的是兄弟敦睦,千秋万代。朕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非但事与愿违,朕还亲手将朕原本最看重的一个儿子给赶离了朕的身边。打你回京,到了此刻,朕还是没有听你再叫朕一声父皇。”
  段元琛的肩膀有些僵住。
  皇帝微微笑了笑。“朕不怪你。”
  他仿佛感到有些疲乏了,合眼片刻,再睁开时,神色已经转为肃穆。
  “朕要不行了。大兴的江山,朕不放心交给你的别的那些兄弟们……”
  段元琛要开口时,皇帝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段元琛迟疑了下,慢慢又闭上了唇。
  “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朕再清楚不过。朕这里,立了两道遗诏,其一,朕的第七子元琛继承大统。其二,皇太孙东祺继位,由你辅政。选择在你。你要当皇帝,朕传位于你。你不想当,朕不勉强你,但你须辅佐东祺至他成年亲政。东祺有慧根,心性却嫌不定。若好好加以引导,日后当不失为一明君。”
  徐令端过来一个托盘,上有一本花名册。
  “殿下,这册子里,是皇上替您列出的可用官员。有些殿下是知道的,还有些,是皇上这几年暗中遴选出来的。”
  段元琛慢慢地翻开花名册的扉页。赫然看到第一个名字便是卢嵩,其后跟着刘伯玉。
  每一个名字之后,都详细列出了履历及长短之处,十分详尽。
  “卢嵩德才兼备,又有威望。从前任中书令时,于律例法令上便助朕不少。就这样退隐乡野,可惜了。朕知他虽老,但济世之心未去。从前只是心灰意冷,这才致仕归乡。朕留一亲笔书信,你代朕转交于他,他必回朝效力。至于刘伯玉,此人有大能,勘用。但醉心功利。这样的人,反最容易驾驭。”
  “别怪朕逼你……十年前将你赶走,如今还要将你置于这样的境地。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之家。往后那些该来的,总还是会来,就看你的化解了。无论为君为臣,朕相信你应该都能应对自如。福祸相依,朕现在想想,你这十年的放逐,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段元琛的目光渐渐也涣散了起来。
  “至于十年前的那桩冤案,朕就留给你来翻案了。”
  “朕这一生,若说有愧于心的人,就是沈弼了。”
  皇帝顿了下,说道。
  段元琛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目中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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