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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七夜雪-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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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抬起头,女医者却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吗?”霍展白喃喃道,双手渐渐颤抖,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往事迎面击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来了,那个美丽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回头对他笑——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却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

快来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给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复浮现,只会加快他崩溃的速度。

  他颓然低下头去,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泪水长滑而落。

 
 
 
  他终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原来从未松开过——是前缘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离怨恨。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如抽刀断水,根本无法轻易了结。

  门外有浩大的风雪,从极远的北方吹来,掠过江南这座水云疏柳的城市。

  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

  晚来天欲雪,何处是归途?

  在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饮下毒药的刹那,千里之外有人惊醒。

  薛紫夜在夜中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阵冷意。

  刚刚的梦里,她梦见了自己在不停地奔逃,背后有无数滴血的利刃逼过来……然而,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却不是雪怀。是谁?她刚刚侧过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脚下的冰层却“咔嚓”一声碎裂了。

  “霍展白!”她脱口惊呼,满身冷汗地坐起。

  夏之园里一片宁静,绿荫深深,无数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忆着梦境,却泛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临安,沫儿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么了?”窗外忽然有人轻声开口,吓了她一跳。

  “谁?!”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一头奇异的蓝发,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就压抑不住地爆发起来,随手抓过靠枕砸了过去,“你发什么疯?一个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干吗?给我滚回去!”

  妙风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只是微微一侧身,手掌一抬,那只飞来的靠枕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达大光明宫之前,我要随时随地确认你的安全。”他将枕头送回来,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时语塞,胡乱挥了挥手,“算了,谷里很安全,你还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风还是微笑着,“护卫教王多年,已然习惯了。”

  习惯了不睡觉吗?还是习惯了在别人窗下一站一个通宵?或者是,随时随地准备为保护某个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里有些难受,叹了口气,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吗?”他有些诧异。

  “不睡了,”她提了一盏琉璃灯,往湖面走去,“做了噩梦,睡不着。”

  妙风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穿过了那片桫椤林。一路上无数夜光蝶围着他上下飞舞,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杀气太重的人,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抬起手,另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她看着妙风,有些好奇,“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杀过。”妙风微微地笑,没有丝毫掩饰,“而且,很多。”

  顿了顿,他补充:“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五百个人里,最后只有我和瞳留了下来。其余四百九十八个,都被杀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紧了灯,转过身去。

  “你认识瞳吗?”她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妙风微微一惊,顿了顿:“认识。”

  “他……是怎么到你们教里去的?”薛紫夜轻轻问,眼神却渐渐凝聚。

  妙风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测这个女子忽然发问的原因,然而嘴角却依然只带着笑意:“这个……在下并不清楚。因为自从我认识瞳开始,他便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记忆。”

  “……是吗?”薛紫夜喃喃叹息了一声,“你是他朋友吗?”

  妙风微微笑了笑,摇头:“修罗场里,没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边停下,转头望着他,“你和他一样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为什么你的杀气内敛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吗?”

  “谷主错了,”妙风微笑着摇头,“若对决,我未必是瞳的对手。”

  他侧头,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微笑道:“只不过我不像他执掌修罗场,要随时随地准备和人拔剑拼命——除非有人威胁到教王,否则……”他动了动手指,夜光蝶翩翩飞上了枝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杀意。”

  薛紫夜侧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着灯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夏之园去往湖心。妙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轻得仿佛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头望着冰下那张熟悉的脸。雪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因为明日,我便要去那个魔窟里,将明介带回来——

  你在天上的灵魂,会保佑我们吧?

  那个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里,带着永恒的微笑,微微闭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静静凝望着,忽然间心里有无限的疲惫和清醒——雪怀,我知道,你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了……在将紫玉簪交给霍展白开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我却不能放手不管。我要离开这里,穿过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仑了……或许不再回来。
 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里睡了那么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许,霍展白说得对,我不该这样地强留着你,应让你早日解脱,重入轮回。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

  “夜里很冷,”身后的声音宁静温和,“薛谷主,小心身体。”

  她缓缓站了起来,伫立在冰上,许久许久,开口低声道:“明日走之前,帮我把雪怀也带走吧。”

  妙风默默颔首,看着她提灯转身,朝着夏之园走去——她的脚步那样轻盈,不惊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里的幽灵。这个湖里,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下那个封冻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脸上掠过一刹的叹息。缓缓俯下身,竖起手掌,虚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烧,手刀轻易地切开了厚厚的冰层。

  “咔啦”一声,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风脱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个面目如生的少年。

  第二日,他们便按期离开了药师谷。

  对于谷主多年来第一次出谷,绿儿和霜红都很紧张,争先恐后地表示要随行,却被薛紫夜毫不犹豫地拒绝——大光明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她又怎能让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去冒险?

  侍女们无计可施,只好尽心尽力准备她的行装。

  当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和满满一车的物品后,不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大衣,披肩,手炉,木炭,火石,食物,药囊……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你们当我是去开杂货店吗?”拎起马车里款式各异的大衣和丁零当啷一串手炉,薛紫夜哭笑不得,“连手炉都放了五个!蠢丫头,你们干脆把整个药师谷都装进去得了!”

  侍女们讷讷,相顾做了个鬼脸。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扔回给了绿儿,回顾妙风,声音忽然低了一低,“帮我把雪怀带出来吧。”

  “但凭谷主吩咐。”妙风躬身,足尖一点随即消失。

  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刹那,他就从湖边返回,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

  “雪怀……”薛紫夜喃喃叹息,揭开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我们回家了。”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吗?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

  “对了,绿儿,跟你说过的事,别忘了!”在跳上马车前,薛紫夜回头吩咐,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侍女们还没来得及答应,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低喝一声,长鞭一击,催动了马车向前疾驰。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

  千里之外,一羽雪白的鸟正飞过京师上空,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一路向北。

  风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仿佛宿命的灰色的手帕。

  第二日日落的时候,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

  “就在这里。”她撩开厚重的帘子,微微咳嗽,吃力地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

  “我来。”妙风跳下车,伸出双臂接过,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久无人居住,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风呼啸而过,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转身,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这个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声地踩着齐膝深的雪,吃力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妙风同样默不做声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里,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是村里的坟场。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仔细收殓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独吧?

  “埋在这里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开始挖掘。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她用尽全力挖下去,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

  “我来吧。”不想如此耽误时间,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伸出手来——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只是一掌切下,便裂开了一尺深。

  “滚开!让我自己来!”然而她却愤怒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更加用力地用匕首戳着土。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

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无声无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咳嗽着。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然而一刀一刀地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一个时辰后,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将雪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撒下。夹杂着雪的土,一分分地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她咬着牙,一瞬不移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把土再撒下去,就永远看不到了……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地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

  风雪如刀,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间眼前一黑。

  “小心!”

  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马车内,车在缓缓晃动,碾过积雪继续向前。

  妙风竟是片刻都不耽误地带着她上路,看来昆仑山上那个魔头的病情,已然是万分危急了。外面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睛,长久地茫然望着顶篷,那一盏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她只觉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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