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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浮图塔-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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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扑腾起来,只盼快些到西苑,快些把事张罗完。想起她的模样神情,要瞧他又不敢瞧的样子,真甜到骨头缝里去了。一路心神荡漾,好容易到了宫门上,弓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腕上,迎她下轿进门槛。

风雪迷人眼,头顶上打着伞,雪沫子还是直往脸上扑。他携起大氅门襟抵挡,那氅衣本来就打了无数的褶子,拉扯开像扇面,可以严严实实把她护住。她看不清路了没关系,有他牵引着。自觉别人也瞧不真她这里的境况,便挪开在他腕上借力的手,把他的胳膊满满抱进怀里。

这点小动作,说起来太幼稚,可在彼此眼里却有别样的温情和刺激。肖铎抛来一个羞怯的眼神,音楼忍不住发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男女相处起来面嫩,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以前看他威风八面,再打量眼下模样,真闹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胡思乱想间到了太素殿前,西苑一向是皇帝静修的地方,宫妃又不得擅出紫禁城,因此哪怕近在咫尺,她也未曾有幸到过这里。世人眼中的皇家苑囿都应当是金碧辉煌的,可这处却大不相同。白土粉墙,殿顶覆茅草,难得一派洗净铅华的纯真气象。进门也不消通传,皇帝就在正殿里,因着烧了地龙子火墙,殿里暖气暾暾,他就穿着雪白的云锦长袍,头发松垮垮束着,据说是效法仙师吕洞宾。听了太宵真人的话要道法合一,光脚走路,脚底在地板上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依矩上前行礼,皇帝直截了当道:“厂臣拟诏,朕要废后。此事不必交由内阁合议,朕说了算。”

音楼和肖铎都有些意外,难道就因为今天皇后打了音阁两巴掌,便要动这么大的干戈么?肖铎迟疑道:“废立皇后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乾坤震荡则天下不安,还请主子三思。”

皇帝这半天被音阁哭得脑子发僵,她越闹他越恨皇后,到最后心头恨出血来,不废干什么?还留着过年么?

“朕是大邺天子,朕做得天下万民的主,还做不得自己后宫的主?朕能册封她,自然也能废她。”他扬手一挥,“此事不必再议,按朕说的办。起草诏书细数皇后罪状,记着,那是给百姓看的,用不着抠字眼儿,就照老百姓最恨的来。皇帝虽执掌社稷,说到底也是寻常家子过日子,休了个把不成事的混账老婆,算得了什么!”

音楼在一旁听得无关痛痒,谁当皇后和她没什么相干,要是哪天皇帝能像废黜皇后一样撵她出宫,那才是她几辈子的大造化。

他们外头议事,她由宫人指引着进了后殿里。龙凤地罩后面的拔步床上躺着音阁,她是细皮嫩肉的脸,挨了两巴掌到现在还隐约有指印。音楼在床沿上坐下来,拧着眉头问:“姐姐这会子怎么样了?她们下手恁地狠,这是把人往死里打么!”

音阁却不见难过,倚着迎枕道:“皮肉伤罢了,养两天就会好的。只是折了这面子,实在气不过。你从外头进来,听见皇上给肖大人下令了么?”

音楼点头道是,“说要废后,看来皇上这回是气大发了。”言罢打量她,看她满脸得意之色,试探道,“有废就有立,我瞧皇上对你是真心实意的,说不定这回咱们步家要出皇后了。”

音阁俨然十拿九稳的样子,音楼心里有些小小的遗憾,看来指望她来顶替端妃的位置是不可能了,人家有更远大的志向。

皇帝和肖铎商议了很久,全因隔了两重门,外间说些什么听不真切。音楼音阁两姐妹感情本来就不好,到一起也没有共同语言,两两相对,气氛淡薄,总热络不起来。

后来见皇帝进来,音楼自觉留着尴尬,便蹲身行礼打算退出去。皇帝负手看她,不知是不是点了口脂的缘故,在灯下有种难得一见的婉媚颜色。皇帝嘴角微沉,顿了顿道:“许久没去瞧你了,你好不好?”

音楼依旧恬静笑着:“谢万岁爷垂询,奴婢很好。只是多时未见主子,又不得西苑的消息,心里记挂圣躬。”

皇帝嗯了声,复深深再看一眼,收回视线从她面前经过,边走边嘱咐道:“往后你姐姐留在西苑,你常来走动走动。毕竟亲姊妹,做个伴也好。”说完扬长进帷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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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楼道是,对着幔子行个礼,敛裙退了出来。

外面雪还没停,她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宝珠上前接应她,给她扣好了鹤氅的钮子。前面太监挑灯引路,她们在后头撑伞跟着。太素殿临水而建,门前有远趣轩和会景草亭,循岸南行还有天鹅房,左顾右盼,有种徜徉山水间的错觉。

大宫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从这里能看见门上的锦衣卫。她迈步过垂花门,脚还没落地,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拖进了暗处。看不清来人的脸,却闻得见那股幽幽的瑞脑香。他拉着她疾行,她也不追问,就这么走着,走到天涯海角去才好呢!

终于到了一处角门上,这里无人把守,也许门禁早被他撤了吧!槛外门墩上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环上配红缨,鼻子喷着气,天寒地冻里像铜吊烧开水,胡嘴里射出两管笔直的白烟,在灯光下尤其分明。

她有些好奇,这是要带她私奔么?才要打趣问他,被他托着屁股往上一送,就把她送到马背上去了。

第87章联璧宜家

他换好了油稠衣,大约早就有准备了吧!上马拿灰鼠皮披风裹住她,一抖缰绳,那马四足发力狂奔起来。音楼头一回给扔在马背上,被颠得找不着北,又怕掉下去,死死搂住了他的腰骇然道:“黑灯瞎火的,咱们上哪儿去?”

他戴着幕篱,面纱下的脸一团模糊,唯见一张嫣红的唇,在雪地反射的蓝光下慢慢仰了起来。

“如果能一直走,就这样走出北京城、走出大邺,该有多好!”他要控制马缰,分不出手来抱她,只能低头亲她的额角,“冷不冷?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音楼也不多言,把手镶进他的玉带里,可以触摸到他的体温。

走出西海子仿佛逃出了牢笼,暂时脱离那片皇城,心头不急躁,信马由缰也很惬意。他把速度放缓,这样的月令这样的时辰,老百姓都关门闭户了。他们从石板路上经过,没有见到行人,唯见万家灯火。

就着路旁高悬的灯笼光看她,“今儿精心打扮过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嘟囔了句,“不是要见你嘛!”

他笑着叹了口气,“打扮得这么漂亮,万一叫皇上动了心思怎么办?”

她倒是从没往那上头想,只道:“他如今有音阁,不会瞧上我的。音阁比我漂亮,皇上只爱美人儿。”

他的下颌在她头顶上蹭了蹭,“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比她漂亮多了。人有一颗干净的心,由里到外都透着美。她心肠不好,不管多漂亮都是烂了根的芍药,有种腐朽发霉的味道。”

这人嘴甜,说起情话来也一套一套的。她娇憨把脸贴在他胸前,“看你把人家说成这样!不过音阁这回的算盘打得有些大了,难不成真的想做皇后么?”

“那就要看皇上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了。”他夷然望四周光景,曼声道,“她毕竟在中秋宴上露过脸,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她的出处?她身份尴尬地位低,一下子做皇后不容易。我料着是不是会效法汉武帝时期的卫皇后,先进宫充宫女,往上报了孕脉晋个妃位,等生了皇子再封后。饭总要一口一口吃,所以她得耐得下性子来。要是撺掇着皇上想一蹴而就,恐怕弄巧成拙。”

她唔了声,遗憾地喃喃:“我本来想把位置让给她的,可惜人家如今瞧不上。”

他听了笑道:“你这脑袋瓜就想出这点主意来?别说她不答应和你换回来,就是答应了,皇上也不会首肯。毕竟是做皇帝的人,孰轻孰重心里有计较。他可以挥霍,可以荒唐,但是绝对不会丢了根基,你当他傻么?”

她噘嘴不大痛快,“他如今一心向道了,脑子怎么还没糊涂?”

“他只想长生不老做神仙罢了,离傻还有程子路呢!不过仙丹服多了,哪天突然暴毙倒有可能……”他捏捏她的鼻尖,唇角挑得越发高了,“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只等人家糊涂了才敢跟人较量么?”

她是傻,早就傻得出名了。她从没想过要拔尖,情愿窝窝囊囊地活着,即便这样还有人要来坑害她,要是太过精明张狂,不知要给他多添多少麻烦!

“你喜欢我变得厉害些?”她仰着脸问他,“自从跟我有了牵扯,你觉得累么?”

披风紧紧包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娟秀的脸。他低头审视她,她的眼神看起来可怜巴巴,里头隐约夹带恐惧。大约怕他会厌烦,语气变也得小心翼翼。他怎么同她细述满腔的爱意呢!只能告诉她,“我不累,你的这点小事同我政务上遇见的麻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荣安皇后一样,那才是真正叫人失望的。你听我说,守住你的一亩三分地,不惹事不怕事,做到这样就足够了。如果有谁存心和你过不去,你不能像音阁那样硬着头皮顶撞,吃些哑巴亏,回头我来替你出气。”说着笑起来,“关于这点,咱们之前分工合作得天衣无缝,往后也要保持。音阁今天是运道好,遇见的张皇后胆子不及荣安皇后大。要不当真打死了,她名义上只是南苑王的妾,谁还能大张旗鼓说皇后害死了皇嗣么?命是捡着了,脸上却挨了两巴掌,何苦受那皮肉苦!”

音楼道:“我也觉得她太莽撞了,皇后留了她一条命,没想到后头弄出这么多的波折来。”别人的事谈起来也没意思,她回首张望,这条道似乎不是通往提督府,冰天雪地的,要带她上哪儿去呢?

“咱们这么走,不怕被西厂的人刺探到么?万一于尊到皇上跟前回禀怎么办?”

“于尊早就蹦跶不动了,留他到现在就是要他筹钱。现如今差事办完了,他也没有再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明儿一早皇上祭天我就打发人去收拾他,下了昭狱剥皮抽筋砍手脚,全看我的意思。”怕吓着她,忙换了个话题道,“你不是问上哪儿去吗,我带你去西四牌楼,那里有间屋子,是当初拿肖铎的净身银子和月俸买下的。后来死的死、进宫的进宫,那地方就一直空关着。上个月我想起来叫人去收拾了下,其实对于我来说,锦绣繁华都看遍了,提督府再气派,不过是个落脚点,不是真正的家。”

马蹄哒哒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曲里拐弯,有个形象的名字叫羊肠胡同。到了一家小四合院前停下来,他抱她下马,她站在门前看,的确是个穷地方,窄窄的门脸儿,墙上嵌了小碑,豪气万丈写着“泰山石敢当”。

他推门让她进去,自己把马牵进了院子。

院子也是个小院,人多点儿可能腾挪不过来。他看她愣愣的,笑道:“这还是重新布置过的,换了屋顶粉刷了墙面。原来是个土坯,不小心一蹭就一身泥。”拉了她的手往正屋里去,屋里点着油灯烧着炭盆,打起门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我早早让底下人来布置了,否则进门再一样样张罗,非得冻死不可。”一头说一头替她搓手,让她到炕上坐下,自己去拎吊子斟茶让她暖身。

没有下人伺候,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他忙里忙外的,撇开那身锦衣华服,看着真像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音楼捧着茶盏抿嘴笑,多难得啊,遇上这么好的机缘。他们在豪庭广厦里住着不得亲近,到了这茅屋陋室,似乎心都贴在一块儿了。

南墙下还堆着木头疙瘩,他拿簸箕进来舀,驾轻就熟颠了两下,搬起来就往外去。音楼嗳了声道:“这么晚了,不是要做饭吧?”

他腼腆笑道:“我往炉膛里加点柴禾,烧水好擦身子。炕里不续柴,后半夜越睡越凉……今儿咱们不走了,在这里过夜。”

音楼讶然,脸上热烘烘烧起来,烧得两只耳朵滚烫。心说怪道把她劫到这里来呢!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家不家的,原来是存着这份心思!再看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扭头便出去了。

听见墙外打水的动静,音楼端正坐着,心里跳得厉害。他说要在这里过夜,那就是不回宫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再想想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既然敢这样安排就能保证万无一失。今晚可以踏踏实实在一起,不用那么匆忙了,一个枕头上睡着,唧唧哝哝说私房话,光是设想就能掐出蜜来。音楼捂住了脸,越琢磨越害臊,有了这一晚,她的人生也算齐全了。这么好的人儿,这么美满的夜,是老天爷对她开了恩。

他进来,在靠墙的帽椅里坐下来。有点扭捏,还要故作大方,“两头门禁都下了钥,各宫都不往来了,没人会知道。就算上头问,我也能改记档,所以不要紧,你别忧心。”

音楼嗯了声,“我不忧心。”看他的手在膝澜上抓了放、放了抓,便道,“你很紧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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