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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九州·缥缈录-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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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窗,阳光自镂花的格窗中直射下来。玉工含笑打开了盒子,一瞬间仿佛有翠色的光从盒子里溢了出来,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上都有绿意。

那是一环翠玉衬在绛红的重锦中,像是一弯凝住的春水,随时都会流淌开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吕归尘惊喜地喊了起来。

他从盒子里拿出翡翠环来,惊异地发现那一泓绿意悄悄地褪去了,整只翡翠环其实是透明的,近乎水晶,只有粟米大的一点碧得发乌,丝丝缕缕的翠绿像是雾气那样向着周围弥漫,倒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进了一枚刺破的蛇胆。

“确实是好货色,是北邙山的上等翡翠,难得绿得通透灵动,是水样的底子。不是我自夸,鸿胪寺祭天的青圭跟它比起来,也就是一块死玉。公子对着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矿已绝,以后要买这样的好玉,只怕有钱也难得了。”玉工略有几分得意。

吕归尘依着他的话,对着阳光翻转翡翠环,说来也奇怪,那枚玉环一转起来,绿色顿时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时明媚,一时又收敛,深的时候像是古潭深处的颜色,浅起来根本就是无色的。

“这块翡翠是有眼的,”玉工指着那粟米大的碧色,“这个就是玉眼,其实所有的绿都是那一点玉眼中沁出来的。旧话说这种玉是蛇盘玉,在玉坑里有毒蛇盘绕着守护,轻易不可得。”

吕归尘轻轻抚摩着,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枚翡翠环怎么卖?”

“二百五十枚金铢。”

“这么好的玉还没有那对方章贵么?”吕归尘诧异地看着他。

玉工瞅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还真没听说买玉的人嫌弃玉便宜的。这枚玉虽然好,天启那些富商却看不上,因为玉材太小,磨出来的环太小,最多只能套在女娃的手腕上,长大了,就戴不了了。若是穿了链子戴在脖子上,却又嫌大,所以价格抬不上去。”

“嗯,”吕归尘点了点头,“若是磨成带钩或者挂件,也许就值钱了。”

“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的,”玉工笑着摇头,“可是这么好的玉材,磨成那种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这枚玉还有一个好处。”

“哦?”

“这枚玉如果贴身带着,体温会把玉暖起来,玉眼的绿色就会慢慢地溢开,若是戴上十年二十年,就应该整枚玉环都是翠绿的了。”

“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是真的。”玉工解开领口露出自己脖子上一枚银链系着的翠玉貔貅来,“我这枚貔貅,初戴的时候只有半块是绿的,现在整块都是碧绿的了。老玉贴着铁放会有黄沁,这种绿沁其实也是一样,只不过是从玉本身里面沁出来的。”

吕归尘赞叹着点了点头:“这个倒是第一次听说。”

“温了它四十多年才绿透了,”玉工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妻子结婚时候陪嫁的东西,人已经不在了,留个想念。”

他把貔貅揣回领子里:“公子买这个,是定情么?”

“定情?”吕归尘吃了一惊。

“当然啊!玉环玉环,是图一个圆满。”玉工笑,“城里但凡家有余财的,聘礼里面都有玉环,这个东西是定情用的,有个俚俗的说法叫做姻缘套,套住,就跑不了了。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为了给心上人买玉吧?”

吕归尘不说话了,手里轻轻翻转着玉环。它折射出的绿意虚无缥缈,像是一泓碧水溢出来流淌在白色的竹箪上。

“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么?”许久,他抬起头来。

“只怕会有些误会吧?”玉工笑。

吕归尘又不说话了,轻轻拿绒布擦拭着玉环,盯着它出神。

“那公子慢慢看吧,我去周围转转。”玉工站了起来。

“公子!公子!”外面洒扫的小伙计掀开帘子,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没规矩!”玉工低低地呵斥,“有什么话不能慢些说么?”

“不是……不是……”小伙计急得满头是汗,“外面……外面有人找公子,说是……说是姓赤,大……大……大人物!”

“姓赤?”吕归尘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他往外跑了几步又转身,对玉工鞠了一躬:“这枚玉环请先生帮我留住,我愿意出三百枚金铢。”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后面,悄悄把帘子掀开了一条缝隙去偷看。小街中央赫然立着七匹枣红色的健马,都是铁掌铜蹬,披着赤红色绣金的马衣。马上的骑士披着同色的绵甲,腰挎鲨皮鞘的长佩剑,其中一人高举的深红色旗帜上绘着金黄色怒放的菊花。那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家徽。外姓人不能轻易奉此旗帜。

“是……是宫里的旗号,”小伙计战战兢兢的,“那个红旗下的,好像是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将军!”

玉工默默地点头。

红旗下策马等待的中年将军一身银色重铠,红色大氅,透着隐隐的官威,令人不敢直视。可吕归尘一走出铺子,他就偏腿下马,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他身后的几名执金吾也是下马行礼,礼数周到。赤浩年上前凑在吕归尘的耳边说了两句,一行人随即上马,飙风一样驰向了小街的尽头。凰月坊的这条小街上都是玉石铺子,屋檐下挂了玉珂当作招牌,骏马带着一阵风,玉珂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戏台上昭示暴风雨将来的锣鼓急奏,久久不停。

“是笼子里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语。



落日余晖照在紫寰宫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晚霞漫天,像是火烧似的。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沉香木点燃,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

吕归尘双手拢在大袖中,端正姿势,静坐在台阶下,看着桌边的国主磨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下唐国主百里景洪派出执金吾副统领赤浩年从外面急召他进宫觐见,这是罕有的事,他一个蛮族质子,在南淮城里最多只算得一个宾客,百里景洪是没有工夫见他的,只在新年时候,他和同为质子的楚卫公主小舟以及下唐少主百里煜一起进宫领个赏,那时候才得见到国主的尊颜。可是急匆匆赶到这里来,却没什么事儿似的,内监们请他在台阶下少坐,百里景洪一直就在那里磨墨。

紫寰宫以奢华着称,这间书房却简洁,四壁糊着白纸,挂着前代文睿国主的墨笔写意,立着几张海青色的缂丝屏风。服侍的内监只有一人,按住案上摊开的一卷白绵纸。

百里景洪放下条墨,提了紫毫,笔锋在纸面上一顿,凝而不发。少顷,他左右开阖,笔势凌厉雄健,竟然有一股武士挥舞刀剑的气魄。吕归尘刚起了好奇心,伸长脖子去看,百里景洪已把笔扔在青釉笔洗中,长长呼出一口气。内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纸卷,走下来呈在吕归尘面前。

纸上四个枯瘦张扬的大字:“励节孝亲”。

吕归尘听说过百里景洪精通书法,堪称东陆的名家之一,但是赐字却是罕见的,非亲信的大臣难以求得,息衍堂上就挂了一幅。他不知自己为何蒙此殊荣,不由得局促起来,急忙站起来躬身长拜,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一摸,内监立刻又收了回去,高捧在头顶,下去装裱了。书房里面只剩下百里景洪和吕归尘两人。

百里景洪清了清嗓子:“最近政务繁忙,都没空过问世子的生活起居,是本公疏忽了。不过路夫子和息将军都说世子的文武很有进境,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去年殇阳关勤王,世子跟随息将军立下了战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给我的时候,曾写信嘱咐我要让世子学习东陆文化,总算没有辜负大君的托付。这幅字送给世子,希望世子再进一步。”

“谢国主赐字。”吕归尘再次以大礼拜谢。

“不必那么多礼数,我们坐着说说话。”百里景洪招手让他坐下,“世子住在东宫,地方偏远了一点,食宿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都好。东宫里大家都很照顾我,禁军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来看我一次。”

“东陆的饮食和北陆不同,也许吃不太惯吧?我已经传令后厨采买了一些羊,又有一个善于做羊排和羊羹的厨子,安排他去为世子做饭吧。”

“国主恩典……归尘叩谢。”吕归尘屁股刚刚落凳,却不能不又站起来。

“不要这样,”百里景洪淡淡地笑,“说好了我们坐着说说话的。”

吕归尘又一次坐了回去。他心里的不安越发的强烈,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百里景洪温和的语气和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不同往常。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百里景洪背着手,在书桌边踱步,书房里只有他“嚓嚓”的脚步声。

他忽的停步,转身对吕归尘笑笑:“世子对书法有研究么?”

“路夫子说归尘的基础薄弱,还是练习写字,不敢妄谈书法。”吕归尘以一个东陆公卿少年应有的谦卑回答。

“嗯,书法也是一门学问,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领会的。”百里景洪点头,“我刚才用的是斩石体。如今的三家字体,洛辉阳的‘辉阳体’、皇室书法教师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是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喜皇帝也是书法的奇才,生前推崇谢斩石,说他‘最见得男儿肝胆’。世子要学他的骨气。”

“归尘记住了。”

“而我写‘励节孝亲’四个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么?”百里景洪话音忽的一转。

“望国主教诲。”

百里景洪微笑:“东陆对于世子而言,毕竟是异乡,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陆去的。异乡生活,就算在王宫里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这是磨砺气节的好机会,而孝亲是人伦最关键的一节,大君对于世子非常慈爱,我听说曾有‘长生王’的期许,世子记着大君的期许,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归尘明白了。”

“世子年纪多大了?”

“十七。”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点头,“在我们东陆,是嫁娶的年纪了。世子在北陆的时候,有婚配么?”

“归尘南行的时候只有九岁,北陆的风俗是十二岁可以为男孩订婚,所以没有议婚。”

“是么?”百里景洪呵呵地笑,“世子已经是跨马征战的英雄,是大人了。我们下唐的仕女,东陆诸国都称赞说是婉约可亲。世子来了南淮城,有没有结交?其中有没有心仪的人?”

吕归尘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归尘年纪还小,不敢说心仪。”

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对着百里景洪,不由得转头去看窗外的云霞。

百里景洪笑笑:“年纪大了知道爱慕,是人之常情。我听说北陆婚配,有‘叼狼会’的说法,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黄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轻人,喝醉了酒后主人放出一只凶恶的狼,谁能骑马抢得狼回来,就是人人称赞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是不是?”

“是!想不到这些国主都知道。”吕归尘有些惊讶。

叼狼会是草原上大户人家选女婿的办法,指望在周围的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最勇敢的男子汉,延续家族的血脉。他的父亲吕嵩当年就是在叼狼会上娶回了巢氏的女儿阿依翰。不过青阳的贵族们已经有数代不追逐水草牧羊为生了,用“叼狼”的办法来选女婿的已经很罕见,吕归尘也只是听说过。百里景洪一个东陆公爵,行止皆有东陆贵族的傲气,语气里对蛮族的态度也是有些冷漠的,却忽的表露出对草原上的习俗了如指掌,吕归尘不得不吃惊。

百里景洪笑着摆摆手:“这个不算什么,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个诗书公侯。不过他们不知道我在军政大事上下过多少的苦心。当年要和青阳部结为兄弟之邦,其实老臣子们里面很有非议,是我在朝堂上以己之力驳斥了他们,坚持派拓跋将军北行。这之前,我也足足在蛮族风土人物上花了三个月的心血啊!”

“国主英明!”

百里景洪点点头:“结盟是两国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门,也就不能再回头。我们跟青阳的盟约,是要维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远离家乡,一定倍感孤独,本公政务繁忙,关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纪已经不小,又要结一世的盟约,那么不如先结一世的姻缘,本公有意为世子结亲于下唐的名门世族。”

“先结一世的姻缘”,吕归尘听到这几个字,浑身一震,只觉得耳边如有雷鸣。他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放了,伸出来不知是要摆手去拒绝,或只是在无意义地抖动。有些事是他不愿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陆,那里有浩瀚的草原、击天的雄鹰、喷香的獭子肉,可是那里没有勾檐,于是不会有羽然坐在高处漫不经心地唱歌。所以他便不愿想终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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