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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出路咖啡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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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有把握很了解你的父亲?〃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他除了做父亲,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样。他给几家小馆子题的字,也还不丢人。   

  〃他和你谈到他自己吗?比如他的青年时代,比如他怎样做一个副省长?〃   

  〃他从不谈自己。〃我父亲什么都不瞒我。他需要我帮他去招架母亲。因而对我的坦诚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说到他丢弃了一个乡下老婆。那是个一点儿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实女人,男人就是去讨饭,她也安安稳稳做他的女人;男人顶戴花翎,她还照样推磨纳鞋底,她手里拿着鞋底,把父亲送到村口,看父亲挎着盒子枪一骗腿儿上了枣红马,才说:〃哟,忘嘞,给你收的烟叶子!〃父亲的马已经小跑起来,她追着喊:〃你等等,我回去给你拿烟叶子……〃父亲头也没回。父亲两行老泪慢慢淌下来,说:〃打那时候起,我头就没回过。她那时候不晓得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你妈,你妈那时还不知在哪里,我心里的是一个下级的老婆。我那下级牺牲了。〃   

  父亲对他最小的女儿彻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给女儿去处置。正是这一点使他失败;做一个父亲,在我这儿,他是完全的失败。他不知道一个父亲是靠许多假象来建树好形象的;父亲就该是假象,而他的儿女们都要为这个假象付出她们对男性最初的敬爱。不然我们要拿我们生就的这份敬爱怎么办呢?   

  我第八次看手表时,已经六点过十五分。餐馆的规定是十五分钟的迟到就罚一小时工钱。一小时是五元钱。离还清房租的目标,我又增添了五元钱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从餐馆回到牧师家里,看见我卧室门口放着一个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笔迹。我抬起信封,感觉它的分量,一张机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点的课就直接去了机场。飞机还有五个小时起飞,我早早地到这里是因为怕餐馆打烊后我必须乘计程车到地铁站,以免独自赶十五分钟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据说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着或卧着一个醉鬼或乞丐。偶尔一次我独自走那段路去机场,一辆警车在我身后停下,邀请我坐进去,里面两个警察见了我就发脾气,说正是我这样的冒失者让他们操心过度,又说上月他们刚逮住个小子,朝女士亮两腿间的家伙,像我这样的亚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简直是存心给他们添乱。所以我跟一个女工友调换了工时,一出学校就直奔地铁站。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机场消磨。我走过一家家饭店,眼睛瞟过每个门口的菜单和价钱,心想,六块九角九一份的特价晚餐,你们去敲其他人的竹杠吧。我没有发现任何一家餐馆有我看得上的价位,于是便走进了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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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无出路咖啡馆(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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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店的女售货员正在打电话。我走到一个书架前,按字母顺序找到了我下堂课要用的两本书。书店一共有七个顾客,其中三个挤在新书摊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书:《来自火星的男人与来自金星的女人》。第八个顾客晃进来,售货员小姐把电话从下巴与肩膀间取下,请那人把手里的饮料搁在门外,再来碰她的书。我朝反光镜里看一眼,发现我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我翻了一页书。嫌光线不对,又朝右侧挪两步,这样书架就把我完全挡严实了。我扭扭肩膀,活动一番脖颈,任何人看都会以为我读书读累了筋骨。在扭动脖颈的过程中,我看见四个角落空空荡荡,并没有摄像机监视我。书店里一般不设监视装置,大概因为美国人的阅读水平逐年下降,书店对书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果真有人热爱阅读而不惜冒险做三只手,他们有点儿损失也认了。这将是不小的代价:警方会拘留,会记录下一个坏名声,移民局会根据这个坏名声取消移民资格。   

  我把一本书塞进羽绒服口袋。心里相当矛盾:要不要再来一本?那一本比这一本还厚,还是见好就收吧。售货员小姐已放了电话,帮一位顾客到我身后的书架上找书来了。我不再多想,把第二本书塞进另一个口袋。白色尼龙绸的滑溜程度相当帮忙,书滑进去一点儿障碍都没有。我抬起头,突然发现售货员小姐一双大黑眼珠正瞪着我,她说:〃需要帮忙吗?〃我想她可真够损的,什么节骨眼儿上还逗我玩儿,要捉要拿直接来嘛。她笑了说:〃不懂英文?〃我也笑笑。不笑怎么办?她说:〃你是日本人?中国人?……越南人?〃我心里说:随便吧。她再次莞尔一笑:〃我们这儿只有英文书,抱歉。〃她接下去又说了两句什么,这个笑容谦恭的印度姑娘。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我走进厕所,进入马桶隔间,别上门。我穿着裤子坐在马桶圈上,等待心跳平息。饥饿这时猛烈地向我袭来。我得好好坐一会儿,定定神。我坐在马桶上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第二本却怎么也掏不出来。我奇怪当时是怎么把它搁进去的,搁得那么顺手。   

  我乘的是一点钟的〃红眼睛〃班机,是机票最廉的一个航班。到达华盛顿是早晨四点半。机舱甬道口孤零零站着安德烈,他手上拿一枝孤零零的红玫瑰,是从投币售花机买的玫瑰,十元一枝。他还是刚被闹钟击醒的脸,看见从甬道走出的我猛地又清醒几分。我眼睛发红,一看就缺吃缺睡。安德烈判断着,笑嘻嘻问我:〃不好玩吧?〃我知道他指什么。   

  他搂着我的双肩,眼睛机敏,向四周扫一圈。机场空旷得像个荒诞的梦境。   

  我做了一路准备,本来想好一个下飞机就对安德烈讲那句话。不知怎么就错过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会越难张口,安德烈的优点会再次一一排列到我面前,我会被他的礼貌、教养、率真再次弄得溃不成军。从九月到十一月,我们见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长处正在对我形成全面的包围。除了和他在〃正式罗曼史〃中一条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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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无出路咖啡馆(43)         

  早餐店刚开门,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对客人。他为我点了一盘鲜果沙拉,一份烤华夫饼加鲜奶油和枫树糖浆。他对侍应生认真交待:〃鲜果里不要有不够熟的橙片,她不爱吃酸东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没睡觉。〃他稍一迟疑,改正道:〃干脆,给她一杯无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吗?……太好了,她不适应一般牛奶。〃   

  侍应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这男人把这女人惯得够呛,惯得她讲究得不得了。安德烈为自己点了煎蛋火腿,鲜榨果汁。   

  〃就这些,够了吗?〃侍应生问。   

  〃没办法呀,〃安德烈对传应生微笑,耸耸肩说,〃美国的早餐里面,绝大部分的花样她都不喜欢。〃他笑着转向我:〃我没说错吧?〃他再转向侍应生:〃就算她吃,也只有个小鸟胃口!〃他出声地笑起来,侍应生也笑笑。他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优雅的手势展开它,铺在我的腿上。我心里懊恼自己的不争气:餐桌上的教养老被我忘得如此干净。   

  餐布是粉红的,那种不必浆熨就一丝不苟的面料。我双手将它拎起,轻轻按了按嘴唇……这样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张餐桌的女子,才配这枝红玫瑰和一堆饮食上的怪癖。我在飞机上想好的与安德烈分手的话,一句一句退缩。安德烈记着我所有的饮食习惯,我的一切无道理的好恶,都被他当教条来执行。他的两只眼睛是看着他心爱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这样娇纵这孩子的偏食、任性、无理取闹。他为他自己对这孩子无条件的娇纵而骄傲。   

  安德烈合上菜单,眼睛看着我把它递还给侍应生。侍应生咕哝着〃马上就好,请稍等〃,人已转身走了好几步。   

  我忽然说:〃等一等!〃   

  侍应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为我不会开口却冒出一句他们的语言,他完全没料到。他说:〃还要添什么别的吗?〃   

  我说:〃把鲜果沙拉去掉,对不起。〃   

  安德烈问:〃为什么。〃   

  〃我想点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觉得吃不下?〃   

  我笑着点点头。真实的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对于豪华,也容我有个适应过程。在这个季节吃南美运来的鲜果,我得调整一番肠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块钱。我一小时的劳动价值。   

  我见安德烈有些怀疑,又有些扫兴,便说:〃这个季节我很少吃水果。〃   

  〃对一些水果过敏?〃安德烈严肃地看着我。   

  〃啊,有点儿过敏。〃我说。我的目光从他担忧的眼睛下溜过,和食物闹别扭是一种娇贵,我过得起敏吗?只有什么都吃得起的人才过敏。在未来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个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诉朋友:〃请别给她吃这个,她过敏;请别给她碰那个,她过敏……〃实在很平常的一个女人,〃过敏〃使她有了特征。   

  〃你在笑什么?〃安德烈停下优雅的刀叉姿势问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说:〃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们的妻子也有对食物过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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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无出路咖啡馆(44)         

  〃当然,〃他说,〃我有一个女同事,我们背后叫她波拉克公主,①(即美国人对波兰人的俚称,有不敬之意。)她对绝大部分食品都过敏,一块儿出去吃饭,她就点个蔬菜沙拉。她父母阔得要死,为她从小各种过敏付很高的医疗保险。有几次她过敏过得要叫救护车!所以你要对什么过敏,千万别强迫自己吃。〃   

  我心想:我大概只对价钱昂贵的东西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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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有些愧:安德烈多么把我的一切当回事。我伸过手去,握住他搁在桌面上的手。他的夹克搭在我俩之间的一把椅子上,口袋里插着今天的报纸。他一份报通常读三部分:时事头版,运动版和幽默漫画。他读到精彩的幽默故事,会打长途电话讲给我听。我想我和他已如此知己知彼。他的手反扑了,手指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的手指编织在一起,越编越密。所有的麻烦……便衣福茨给我的麻烦,都很值得。在这一刻,一切都很值。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在想什么。〃我笑一下。   

  〃那你没在想什么?〃他笑起来真明亮,〃把你没想的告诉我吧。〃   

  我笑着避开他。   

  〃你肯定想告诉我什么事。〃他说。   

  〃没事。〃   

  〃我就喜欢听你的〃没事〃,快把你的〃没事〃讲给我听。〃   

  我看着他。他善良的用心我全懂。他不想把我们的见面一开头就弄得沉重。我缩回手,用餐刀削下一层雕塑般精美的奶油,涂在华夫饼上。它的表层有一个个方形的小孔,我尽量让每个小小凹处都填上奶油。烤出一层焦黄的饼一接触奶油便立刻发出折磨人的香气。奶油在迅速溶化,我却仍不慌着下刀。熬得滚热的枫树糖浆从容器里浇出一根棕色透明的线,线的一端坠入华夫饼的方形凹处。棕红和奶白渐渐溶为一体。对一个饥饿的人来说,没有比这奶油和糖浆的颜色更赏心悦目的东西了。我尽量矜持,尽量不露痕迹地咽下一大口一大口的涎水。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我是第一次进食,似乎咀嚼和吞咽这套动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划下伤口般清晰的轨迹。过分的饥饿使丰富的早餐不那么美味,有些残酷。丰富而残酷的早餐划开一条界线,一边是我清贫的留学生日子,另一边是未来外交官妻子的丰足。   

  安德烈说:〃我订了星期日晚上的芭蕾票。劳拉和我们一块儿去。她主动提出陪你去买衣服。〃   

  〃买衣服?〃   

  〃我想你肯定没带着看芭蕾的衣服。〃   

  〃劳拉是谁?〃   

  〃就是我刚才说的〃波拉克公主〃。她人不错,志愿陪任何女朋友买衣服,志愿为你设计。〃   

  我想,两种日子的悬殊就是我食道里这条微痛,创伤如此新鲜。   

  他说:〃你好像不饿?〃   

  〃还好。〃   

  〃我记得你最爱吃华夫饼!〃他说。   

  优秀的未婚夫总是必须替他们心爱的女人记住她们的最爱和过敏,安德烈是个没得挑的未婚夫。   

  〃我不能和你们一块儿看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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