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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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凉州,而后王君毚被杀,萧嵩临危受命节度河西,信安王李祎则是节度朔方,至于陇右之地,朝廷固然会指派陇右节度副使,可这个副使有多少节制能力,往往与其本身的资历和军功有关。所以,鄯州都督张志亮能够勉强压服部众,范承佳却被一个郭英乂玩弄于指掌之间。
这一日正好是连日暑气之后,稍稍荫凉的一天,午后,杜士仪便带着几十府卫出城狩猎。到了预先就安排好的地方,他见张久等几个老卒牵马背弓等候在那儿,便拨马快走了几步,因笑道:“是不是我到得晚,让你们久等了?”
蹉跎十余年,却碰到了杜士仪这么一个年轻却敬老,对他们这些老卒恩同再造的陇右节度,张久等人只恨年纪太大,不能随同征战,心中已经完全认同了这位新的鄯州都督。此时此刻,张久见其他人为之讷讷,连忙率先开口道:“大帅哪里话,我们也只是刚到。这里都是林荫,就是等上一会儿,也比家里头凉快。”
“你们年纪都不小了,却一个个老当益壮。很好,既如此,便让我看看鄯州老卒的本领!”
杜士仪这一声赞,顿时让张久等人眉飞色舞。年纪大的人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说老,最高兴的就是别人认为他们依旧精悍勇武。于是,一群人翻身上马驰入林中之后,这偌大林子中的飞禽走兽顿时倒了大霉。这里乃是历任鄯州都督兼知陇右节度约定俗成的私人狩猎场,素来不许其余将领及平民入内偷猎,临洮军中便有一拨兵马专门在此看守,外头甚至设有围栏。尽管看守的军士偶尔会偷猎些山鸡野兔回去,但总是不敢太过分,故而杜士仪不愁今日空手而归。
果然,他带着亲随兜了一圈,半个多时辰后,便累计得了三五只山鸡并两头鹿,赤毕等人不过是随便拿些山鸡野兔充数,然而,等到张久等人出现在他面前时,就只见这几个老卒之中竟有两人步行,至于他们的马匹上,赫然捆着一头极其壮实的野猪,这会儿已经死得透了。
“正好撞上了这个大家伙,我们思量机会难得,便决定和它干了一场。因为它个头实在是太大,我们又是陷阱又是箭矢又是刀子,这才将其拿下,顺便还杀了两只野狼。那两条狼不知是什么时候越过围栏进来的,因为狼肉不好吃,我们就剥了狼皮当个纪念。”
见张久把血淋淋仍带着腥气的狼皮展示给自己看,分明也极其欣喜能够有这样的收获,杜士仪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好收获!既然奔忙了一场,眼下时辰还早,先不忙回城,找个干净地方炮制些烤山鸡野兔,祭一祭五脏庙再说!”
张久等人上一次在记忆中到这里来狩猎,还是十几年前郭知运还在世时的事情了。那会儿郭知运带着他们这些亲卫呼啸而来,论狩猎收获多寡评定,若是大丰收者还会得到额外赏赐,然后就兴高采烈地回湟水城。偶尔郭知运兴致极好的时候,也会当场炮制猎物大家分食。因此,听到杜士仪这话,张久只觉得仿佛依稀回到了从前,竟是眼角湿润了。再看其他人,虽则有些人慌忙遮掩,有些人则是轻轻吸着鼻子,但显然一个个都想起了当年旧事。
杜士仪只是素来好吃,今天这么剧烈活动一下,着实肚子饿了,故而方才有此提议。等寻到一块空地,赤毕带着家将以及那些府卫们炮制了起来,他摆手阻止了那些要去帮忙的老卒们,示意他们在自己周围坐下。尽管张久再次诚惶诚恐地说不惯如此,他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初到鄯州,如今不过粗粗听闻了一些鄯州本地的事情,对于陇右节度所辖其余各州知之甚少。你们都是在陇右几十年的人了,不妨闲话家常,给我讲一讲其余各州吧。”
张久见杜士仪态度和煦,他方才有些不安地第一个盘膝坐了下来。很快,其他人也跟着坐下了,有些拘束地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陇右节度下辖其他各州的风土人情,官府人事。随着气氛渐渐打开,张久突然发现杜士仪听着虽仔细,但兴致并不算很高,登时心中一动。
转念一想,他陡然之间记起了一个人,陡然之间坐直了身子。他对于那些骄横跋扈的郭氏子弟自然深恶痛绝,如今想到的这个人,在某些事情上和郭氏子弟如出一辙。尽管此人远远比那些只靠家世的纨绔难对付,可杜士仪既然正在问各州情形,他最终便从别人那里接过了话头。
“陇右节度下辖各州之中,鄯州因地处赤岭之东,最西处又有和吐蕃争夺最烈的石堡城,故而位置最为重要。而河州城内镇西军,兵员仅次于临洮军,但论及地理位置重要,便不及洮州了。洮州有羌族聚居,时常叛离,再加上吐蕃时常派细作两相挑拨,从前更是连年进犯,因而驻军虽只五千五百人,却格外要紧。历任洮州刺史,全都是勇武著称,而现如今的洮州刺史罗使君……”
张久突然顿了一顿,心里很有些踌躇是否应该就这么揭那位洮州刺史的短。然而,在他身边坐着的老友秦在水却没那么多思量了,当即接口说道:“说到这位罗使君,他为人酷烈是出了名地,虽然往日军功彪炳,但生性容不得人置喙。他在洮州占民屯田不计其数,又驱逃亡客户为佃户替自己耕种,而其亲军在洮州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
老卒们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即便是本来不愤世嫉俗的,也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下变得性子暴烈。尽管杜士仪为他们的子侄解决了最大的问题,可多年养就的脾气却没办法一时半会改变过来,故而张久开了个头,秦在水接了个话茬,紧跟着其他老卒顿时七嘴八舌加入了进来。
他们尽管定居在湟水城,可哪家没有亲朋故旧在这陇右各州跑,甚至于自己也有时候不得不出个远门,再加上他们听说的,多是底下寻常军民之间流传的那点事,视角大有不同。尤其是洮州刺史罗群的劣迹,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一直没人往上捅,往年几位陇右节度即便略知一二也不敢轻易动此人而已。
杜士仪仔仔细细倾听,偶尔会打断再追问一两句,等到下头烤好的肉串送上来,喷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这番畅谈方才告一段落,而佐餐的美酒出自湟水城中的有名酒坊,老卒们一时贪杯,最终启程踏上归途的时候,一个个都是面色酡红,骑在马上摇摇欲坠,最后还是杜士仪生怕有什么万一,派了人护送他们回去。
所得颇丰的杜士仪回到镇羌斋之后,便立时命人请来了杜甫。含笑示意其在对面的坐席上坐下,他便开口说道:“子美可愿意去一趟洮州?”
张兴鲜于仲通和颜真卿乃是正儿八经的幕府官,而宇文审是杜士仪的弟子,现如今已经回了长安,杜甫总觉得自己形同一个打杂的,可他着实是除却读书,其他的完全没经验,也只能干着急。可要他像李白王之涣孟浩然那样成日里到处周游,他又实在不是那样的性子。因此,杜士仪一开口便是如此直截了当的要求,他立刻精神大振,连忙问道:“大帅是要我去洮州查访什么事?”
“没错,洮州刺史罗群,乃是河陇宿将,我上任伊始就听小吏提过此人刚愎跋扈,但那也只是传闻,今日方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还有其他诸多鱼肉百姓横行不法的劣迹。然而口说无凭,我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证据,所以,我想让你亲自去一趟洮州,仔细查访罗群是否真像传言中那样居功自傲目无王法。我给你一个帮手,奏记薛怀杰。他本是洮州人,故而和你同行多有方便。你记住,行迹要隐秘,查证要准确,我不要道听途说,要的是确确实实的证据!”
年轻的杜甫本就是急公好义的性子,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应道:“能为大帅分忧,是我的荣幸!我必定会竭尽全力!”
“子美,那就辛苦你了。”
杜士仪含笑点了点头,等到又嘱咐了杜甫好一番,目送着人离去,他才又唤来了赤毕,嘱其在家将中遴选两个精干稳妥的人陪同杜甫前去洮州。赤毕自不会违逆杜士仪的吩咐,但思来想去,他忍不住低声问道:“郎主缘何要嘱托杜郎君去?他毕竟初出茅庐,万一求功心切露出行迹,那时候岂不是坏了郎主的大事?我挑选几个人潜入洮州,如若那罗群真有斑斑劣迹,证据要多少有多少。”
“不一样。”杜士仪摇了摇头,推心置腹地说道,“如若罪证确凿,要拿下罗群,我必得先行将其从洮州他的大本营调开,如此一个月后刺史们云集鄯州议事是最好的机会。但是,若要定他的罪名,即便我节度陇右,仍然没有这个权力,故而到时候肯定要御史台出马。让杜子美这个士人出面访查,来日万一有御史莅临陇右覆核此案的时候,就比我自己派心腹前去访查看上去要公允明正得多。别人只会说我提携同姓,而不会说我是听信心腹之私言。”
这种微妙的分别,赤毕立刻恍然醒悟了过来。若非杜士仪这一次到鄯州,和上一次去云州一样,带了浩浩荡荡一大堆人,否则在用人上头必定又是捉襟见肘。偌大的鄯州,之前张兴和鲜于仲通颜真卿私底下也访查了不少人,可竟是几乎没有什么贤达文士,否则杜士仪何止只征辟了陆炳松和薛怀杰这两个衙推奏记!
☆、752。第752章飞箭传书
王忠嗣在长安并没有固定的宅院。当年父亲战死,天子将他收入宫中抚养的时候,虽然赐了五品散官以及尚辇奉御的官职,他也有俸禄,但即便再加上父亲的遗产和抚恤,可要在偌大的长安置办宅邸却力有未逮。而他成年之后就一直在外为官,在长安买宅子就更没有必要了。以至于他如今奉诏回到京城,不得不滞留在旅舍之中。更要命的是,这种滞留还是限制自由的,四个禁军士卒便守在院子里。
尽管人人都戏称他为天子养子,但真以为他与当今天子有多么亲近的人,那决计是不明世情。李隆基妃嫔众多,儿女也同样不少,纵使连李鸿这样的皇太子,一个月也难能单独见上天子一两面,更何况别人?即便以寿王李清之受宠,也不是时时刻刻说面圣就能面圣的。王忠嗣养在宫中这么多年,每月能够真正见上天子一次,已经是很难得了,这还会让不少不受宠的皇子嫉妒。只不过和皇子厮混在一起的时间,早在他十三四岁时就结束了,此后他就迁居大明宫的禁苑西北。
“郎君,郎君。”
听到这轻轻的唤声,王忠嗣连忙唤了人进来。来人是他重新回到河西之后,登门自请随侍的父亲昔日家将王靖。尽管已经五十出头,一只眼睛上还留着一道深深的刀痕,看上去显得有些狰狞,但当年父亲身边的人中,王忠嗣就只对此人留有深刻印象了。他在收留了此人后观察了一段时间,便托付了完完全全的信任。此次奉诏上京,他除却这些年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十余护卫之中,便只有这位老家将。而现如今仍然习惯性称呼他为郎君的,也只有此人一个了。
“怎么回事?”
“有人悄悄把一支箭射进了院子里,我正好路过,趁没人瞧见赶紧捡拾了回来。”见王忠嗣面容一紧,王靖连忙双手呈上了这支箭,不安地说道,“虽说可疑,但总不能丢着不管。”
王忠嗣微微颔首,等到解下箭上的纸条展开来一看,他登时勃然色变。本想拍案而起,但他的巴掌快碰到桌面时,还是猛然又收了起来,继而将纸揉成了一团,想要扔却又生怕届时找不到,最终只能愤愤然骂道:“该死的皇甫惟明,他是真想置我于死地!”
“郎君,信上莫非透露了什么消息?”
“透露了什么消息?哼,竟是以皇甫惟明昔日曾经当过忠王友,而我曾经养在宫中,和忠王同游为由,让我去请忠王出面说和,让皇甫惟明放我一马!难不成以为我王忠嗣是酒囊饭袋,这种陷阱也会上当!”
王靖虽然如今一大把年纪却依旧骁勇善战,可终究是一直呆在河陇,对于两京那些阴谋诡计的较量就有些不在行了。他大惑不解地皱了皱眉,不安地问道:“郎君,怎么又会牵扯出了忠王?我听说,现如今太子岌岌可危,而最有希望取彼而代之的,是惠妃所出的寿王……”
“噤声,这等宫闱秘事,岂是你我能够多嘴的?不要多言招祸!”厉声喝止了王靖,王忠嗣同样大惑不解。当年说是同游,但君臣有别,说到底,他对待太子和诸王都是敬而远之,别人设计也就罢了,怎会竟然往这种子虚乌有的名堂上头使劲?这简直是……
王忠嗣一时竟是不知道该给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定个什么调子好。可就在他气咻咻的时候,外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阵喧哗。不用他吩咐,王靖立时快步出去,不消一会儿就气急败坏地转了回来,面带惊惶地说道:“郎君,在门外的几个禁卒说是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此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来历,逼问过后又色厉内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