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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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杜士仪带着杜广元出了开元观上马回程,出了坊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不远处旌旗招展,仪仗鲜亮,显然是李隆基这位当今天子已经来了。他一点都不想与其照面,立时吩咐改道。等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观德坊私宅,尽管身心俱疲,他仍然摆手拒绝了秋娘想要抱走杜广元的请求,自己抱着小家伙来到了书斋。
“阿爷……祖师奶奶……”
“你的祖师奶奶已经走了。”杜士仪摩挲着杜广元的脑袋,见其流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知道,要这么小的孩子理解死亡还早了些。他思索了片刻,继而便淡淡地说道,“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说话。”
“可是……为什么?”
见小家伙一急,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哭出来似的,杜士仪将其放了下地,这才哂然一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既然生逢这大好盛世,就得不负此生才行,否则辜负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可是要遭天谴的!广元,你记住,从今天起,为了你的祖师奶奶,每日素衣,少进荤腥,能不能做到?”
“能!”
“好孩子!”
杜士仪欣然点了点头,心中却已然下定了决心。哪怕为了这么多人的期许,无论将来如何,他只能尽力一搏!
☆、684。第684章树倒猢狲散,胸中不平言
金仙公主的故世,对于大多数朝官来说,顶多长叹一声也就罢了。毕竟,一位没有显赫夫婿,也并没有留下子女,更没有任何功绩的长公主,除却尊贵的身份,并不足以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天子在其临终时赶到,恸哭了一场,而后下旨丧礼从重,这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恩遇了。
相形之下,数日之后的另一个消息反而更加引人关注——幽州长史赵含章贪赃巨万,杖于朝堂,流瀼州。
这个结局并没有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尽管事情的起因有些滑稽,可赵含章贪赃的证据犹如铁板钉钉,再加上裴宽昔日为刑部员外郎的时候就刚正不阿,甚至打回了王毛仲的求情,此次纵使赵含章百般狡辩亦无济于事。
大唐高宗以前,殿堂杖刑很少,而自从武后秉政,这种事情就渐渐多了,有时候甚至多达百杖,直接打死的不少,而使人数次昏死而又复苏,这种情形更是家常便饭。开元以来,这种先杖后流的例子也已经日渐增多,谏劝过的人也不计其数——宋璟、张说、李朝隐……就连杜士仪自己也谏劝过按律行事,而非一味用杖刑震慑。然而,李隆基却常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时便会如此处置大臣。
殿堂杖刑,和官府决杖时腿臀背分受不同,一律杖背。即便刑杖不过指头粗细,但刑杖一下一下带着凌厉的风声杖在背上,即便赵含章口中早已塞了布条,可那呜咽惨哼的声音依旧止都止不住,四周旁观的官员们无不噤若寒蝉。尤其是见赵含章因受刑不住昏厥过去之后,行刑的力士毫无怜悯地一口凉水将其泼醒,随即继续行刑,甚至有胆小的官员禁不住上下牙齿直打架。
而杜士仪所在的五品以上高官序列中,即便大多数人都镇定得多,但不少人都悄悄别过了目光,不去看那惨状。好在赵含章受杖六十,结束的时间比从前的殿堂受杖的人要早些,这种难捱的时光很快到了头。当背上杖痕宛然血肉淋漓的赵含章被人拖下去的一刹那,就只听天子冷冷迸出了一句话。
“日后若再有此等贪赃枉法者,朕也是同样处置,绝无姑息!”
尽管杜孚早就辞了官,可这一次被赵含章牵连,再加上强行求亲的丑闻,即便旁人不说,但也能预料到必定废置终身。乐城里的杜宅门庭冷落无人问津,杜士仪自己不想去,可起码的长幼尊卑之义这种面上功夫,他还是不会丢下的,既然杜孚重病在床,他少不得好医好药一概送去。而韦氏和杜望之在之前碰了那样一个硬钉子之后,谁也不敢再到他这儿来聒噪。
赵含章此番倒霉,起因是在为亲信杜孚之子向卢涛求亲,此事已经传遍了朝堂。至于杜孚是杜士仪的叔父,这个消息也几乎有心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就明白这种事隐瞒不住,因而杜孚之妻韦氏当初软磨硬泡让他前去求亲被他回绝,他早就借由众人之口宣扬了出去——于是,杜孚这个叔父早年不慈,丢下无父无母的侄儿侄女不管,这样的积年旧事自然也不例外地被翻了出来。
这天下午,门下省给事中冯绍烈和杜士仪不期而遇在洛阳宫门撞了个正着后,冯绍烈便皮笑肉不笑地讥刺道:“原来是杜中书。闻听令叔这些天病重,你却日日早出晚归勤劳王事,是不是太罔顾孝道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回击了一句,见冯绍烈登时为之语塞,他就微微笑道,“再者,叔父有妻妾在侧,嫡子侍奉病榻,我已寻医问药送去他宅,若是要耽搁公事亲自前往侍奉问病,恐怕叔父反而要不安了,冯给事觉得可是?”
冯绍烈对杜士仪的敌意,大多数是来自于其年纪轻轻便跃居中书舍人的不满。他隐隐为门下省诸给事中之首,但他已经四十四岁,这样的年纪放在从前那已经可算得上是壮年得志,可和杜士仪的青年得志一比,那就什么都算不上了。因此,见杜士仪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似的让自己的话锋打在了虚处,他不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可没走两步,他便回转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对了,好教杜中书得知,校书郎王昌龄一任四年,年底就满了,可他不满铨选,还大放厥词……”
顿了一顿之后,他便轻蔑地说道:“此等狂妄之徒,杜中书往后还是少与其往来的好!”
年轻而身登高位,即便资历功绩俱全,但仍然不免为人所忌,早有心理准备的杜士仪这些天来与人唇枪舌剑的次数早已不计其数,对冯绍烈的讥讽本来并不以为意,然而,冯绍烈偏偏提到了自己当初助过一把的王昌龄,他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出宫和赤毕会合之后回到家中,他想了一想,便命人去持名帖邀约王昌龄去积善坊北门直面洛阳宫的一家胡姬酒肆,旋即就带着赤毕进了书房,当着张兴的面吩咐道:“赤毕,你挑选一个妥当人,去一次岭南。”
赤毕登时惊异地问道:“去岭南?所为何事?”
杜士仪见张兴显然也是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他便将当初王缙所言的那桩案子娓娓道来。这些天他借着林永墨,将首尾打探得更加详细分明,甚至还有一些王缙所不知道的细节,此刻说来自然是更加曲折惨烈。赤毕久经沧海也就罢了,张兴却是个忍不住的暴脾气,当即拍案而起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首先,麾下军将出兵挟持朝中御史,身为上官,不可避免地要背一个主使的罪名。其二,御史是奉旨勘问,却险些遭人半道挟持甚至于丧命,御史台的法吏们横行惯了,谁能够忍受这种羞辱,自然同仇敌忾,又有谁敢冒着得罪所有御史的风险?至于其三……”
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说道:“杨汪并不是孑然一身,身后还有靠山在,而最重要的是,证据!所以,我需要一个妥当人前去岭南见张审素的两个儿子,查访此事的更多细节。然后,我还需要一个人去嶲州,那里是蜀中最靠近六诏之地,张审素军功宛然,是非曲直需要访察清楚,我才好定夺。”然而,他还不等赤毕开口,便摆手阻止了他,“这两个地方你都不要亲自去,这不比宇文融之事,我需要最信得过的人。此次就算被人知道我要查探此案,我也不怵,所以只要胆大心细之人即可。”
赤毕这才释然,想了想便拱手说道:“既如此,我遵命便是,我这就去挑选人手!”
等到赤毕离去,杜士仪就冲着张兴勾了勾手道:“你随我在代州,应该也见多了名人雅士,今天我再带你见一位七绝圣手!”
烜赫一时的王毛仲既然已经身死族消,积善坊北门之东,可以直面洛阳宫胜景的那家胡姬酒肆,却依旧开得红红火火,但背后的主人早就不姓王了。至于姓窦还是姓姜,杜士仪也懒得深究,至少姜度和窦锷在他回到东都后送信过来时,都笑言让他多多光顾那儿,他此次既然相请王昌龄,也就选在了这里。
他对于胡姬艳舞并没有太多的热衷,挑的是二楼临窗一个好说话的座位,但因为这里少有雅座包厢,四周喧哗声就犹如潮水一般考验着人的耳膜。
杜士仪和张兴既然先来,两人自然也就要了些茶酒果子佐食,天南地北地随意闲聊,不多时,杜士仪就注意到门口进来的王昌龄。
王昌龄这一年也才三十出头,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四下一看,没有发现杜士仪,却看到了台上胡姬的胡旋舞正到了最最激烈的时刻,不禁驻足看了好一会儿,高声抚掌叫好后,这才昂首上了二楼。待见杜士仪招手示意,他便穿过四处满座的地头来到了对方面前,含笑拱了拱手道:“我本待君礼一回来就会邀约我,谁知道一拖就拖到了今日。不过,既然定在这等可以尽兴的好地方,我就不抱怨了!”
“好好,是我不对,我先干一杯算是赔罪吧!”杜士仪对于王昌龄乍一见面一如相识之后的熟稔很高兴,当即自斟自饮了一杯。待见王昌龄入座之后,他就一指张兴道,“这是张奇骏,由代州从我回来的。”
“就是丢下河东节度掌书记一职的张奇骏?”王昌龄见张兴闻言吃了一惊,他便笑道,“王夏卿对我提过一次,我立刻就记住了!足下好风骨,值得浮一大白,请!”
王昌龄二话不说给张兴斟满了,自己一杯下肚后,见张兴果然豪爽地也喝干了,他方才竖起大拇指道:“果然不愧是君礼爱重之人,利落大方!”
寒暄过后,杜士仪见四座大多喧闹着赏舞听歌,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此次回京任中书舍人,实在太过突然,再加上朝中争斗颇烈,所以见旧友就给耽误了。我本待你任满迁官之后再见你,谁知道今天冯绍烈在洛阳宫门前道是你不满铨选,大放厥词,我总不能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所以特意邀你来见。”
“不满铨选?没错,我就是不满!”王昌龄恼火地一拍那小方桌,险些连酒杯都给一震弹了起来,“看看如今这用人之道,只循资格,士无高下,只看年限资历,照这样下去,有才者岂不是个个都被埋没?我当年多亏你提点,这才得校书郎之职,但我实在是后悔了!与其这四年在两京荒废时间,我还不如外放地方,也好赏一方山水,看风土人情,总好过在这两京之中碌碌无为!”
☆、685。第685章使君游西域
“说得好!”
王昌龄因为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子大了些,这下子,身旁一下子传来了一声赞叹。
在面临洛阳宫的这种胡姬酒肆,看似谁都能够在此占有一席之地,但光顾最多的,并不是初次来东都,想要瞻仰洛阳宫风采的外乡人,而是周游两京谋求科场题名的士子,以及那些有了出身后想要通过吏部铨选授官的选人。所以,一声赞叹之后,旁边一桌本来仿佛只是好整以暇观赏歌舞的客人当中,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青年移步过来,举起酒盏自说自话敬了王昌龄一杯,又一饮而尽之后,便冷笑了一声。
“如今选官,不问才干如何,也不问政绩如何,只看官品,只看候选年限,可怜我虽好容易得了进士及第,可当初守选三年铨注的第一任官,竟是西南小县县尉!倘若早知道如此,我何苦这么多年在科场摸爬滚打,不试明经,只求进士?”
见对方比自己还要激动,王昌龄登时一愣,再发现杜士仪脸色微妙,他就知道自己刚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着实有些太孟浪了。可他生性豁达,却又不失傲气,这会儿见旁人也如此说,他终究还是满斟了一杯含笑好回敬,却没有再接这话茬。而对方显然也并不在乎,耸肩一笑回座,却是继续去看歌舞了。
而这时候,距离杜士仪等人几席之遥的一副座头上,却有一个半醉的年轻人击箸高歌道:“日暮铜雀迥,秋深玉座清。萧森松柏望,委郁绮罗情。君恩不再得,妾舞为谁轻。”
这一唱,恰是合着胡姬急旋,相得益彰,一时吸引目光无数。而杜士仪听着这一曲铜雀伎,若有所思往那边瞧了一眼时,王昌龄便又惊又喜地叫道:“是高达夫!君礼,达夫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可能请他前来一会否?”
今日面对冯绍烈的挑衅,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而不是在家里见王昌龄,杜士仪已经把连日以来的顾忌也好,忧思也好,全都丢开了去。此刻,听到王昌龄如此称呼对方,由这熟悉的姓氏表字,他已经断定那定然是高适无疑,当即含笑点了点头。然而,等到王昌龄快步过去请人之后,不一会儿,与他同时过来的,竟然是两个人,其中一人他一看就觉得面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