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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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嫩得能掐出水来。等到杜士仪见过所有人回到了直房,他们便公推了年纪最大的左拾遗窦先过来。
看上去四平八稳相貌清奇的窦先和杜士仪说了两句客套话之后,便含笑说道:“早听说杜十九郎文笔雅丽风骨清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论理你刚刚上任,先应熟悉内外,再履行谏官之职,然则正好有处士上书,时质疑我等位卑却日日得侍君前,未见重谏之情,而见轻士之心。兼且拾遗补阙之职全都是古来未有,既有左右谏议大夫,又有御史台,何必留我等虚应故事,故而源相国授意我等拟文一篇加以驳斥,我等思来想去却一直没有动笔。今番杜十九郎既是备位左拾遗,不若为我等解决了这一困厄如何?”
门下省地方虽不小,然则源乾曜一个人占去了正堂后头最好的地方,裴漼是东边小院,其他人也都是按照官职各占一地,如左拾遗便是正员官和员外官分处两边各五间廊房作为直房,眼前的窦先和其他三人今后很长一段时日之内,都得和杜士仪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杜士仪扫了一眼其他人,见书案之后的他们全都是点头赞同,仿佛自己是最合适人选的心情,他不禁笑了起来。
“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杜士仪答应得爽快,窦先等人自然全都表了一番谢意。而斟酌这么一篇文章,就不如杜士仪口头答应这般爽快了。他如今已经搬出了永丰坊崔宅,而崔泰之也已经回来住,他就不好立时登门相借藏书。次日一大清早,他踩着满天星斗到天津桥前准备等候上朝,见这常朝日在外等候的官员三三两两相互闲话聊天,他却是放眼其中无人相识,一时索性低头沉吟昨日不得不应下的这篇文章。正思量间,他就只听得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杜十九郎。”
抬头见是一个面貌陌生的长者,他不禁微微一愣,却只见这长者笑道:“十四郎多次提到你,想不到他才刚刚授官,你却已经官历第二任了。拾遗乃是谏官,你需得用心才是。”
所谓十四郎,杜士仪熟识的人中就只有一个韦礼,因而他立刻便意识到,用这种口气提到韦礼的,多半是其嫡亲伯父御史大夫韦抗。因而,他少不得用恭敬有礼的态度谢了教诲,眼见得端门前头传来了诸相公入宫,诸郎入宫等诸如此类的传唱声,他便找到了窦先等人的位置。
好在今日不是朔望大朝,不用由那比大明宫含元殿更巍峨壮阔的龙首道,上那武则天当初引以为傲的明堂,也就是如今的洛阳宫乾元殿,这折腾也少一些。在寒风中入殿朝参,前前后后约摸一个时辰多一些,朝会终于到了末尾,接下来扈从皇帝离去,廊下赐食,热汤热饼管饱,再加上门下省就在左近,他顶着风回到直房的时候,总算是身上还有些热乎气。
一想到接下来每天都要经受如此折腾,他忍不住打心里生出了几分畏惧。然而,如今是别人都恨不得能够日日上朝常见天颜,他这话对谁都没处说,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算完。而更加重要的是,他的手头还压着一篇被“寄予厚望”的文章。如此几日下来,竟还是姜度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直截了当往他在观德坊的私宅送了好些自从武后设立拾遗补阙之职开始,历任这些官职的名人奏疏抄本,也不知道从何得来。
左拾遗的职责,他曾经仔仔细细地研究过,王容又转达过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评判,再加上这一两日他啃的奏疏,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底子。这一职官是武后年间方才开始有的,出任的那些前辈们除了有陈子昂这样的著名诗人,也有张九龄这样的文人雅士,因而对于文辞雅丽的要求极高,窦先等人辞之以文采不够,不过是一个托词,想考较考较他才是真的。正因为如此,容不得半点马虎。
磨墨良久,他方才取笔蘸墨,摊开一张小纸笺,落下了最初的几行字。
“左右拾遗补阙,为则天皇后当年所置,日日得侍君前。因名及义,天子近臣,于驾前供奉讽谏,拾遗补阙。凡朝廷政令,措置举事,若有不便于时,有不合于道者,小则上封,大则廷诤。”
这是关于拾遗的职责所在,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写道:“其选尤重,其秩却卑。然重选卑秩,非见轻士,而见重谏也!大凡人之常情,位高则贪位,身贵则惜身。贪位则偷合众议而不言,惜身则苟容上峰而不谏,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遗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贪,身未足惜也。所以重其选者,使上不忍负君恩,下不忍负民心也。”
觉得这番话已经差不多了,他不免搁下笔思量如何展开结语,突然眼睛一亮,当即奋笔疾书将腰腹到结语一气呵成。短短二百余字从头到尾看下来,他随手改了几个不妥的字,继而誊抄好了,等其墨迹晾干便欣然拿着站起身送到了窦先跟前。
“窦兄,前几日所嘱之文已成,请君评鉴。”
☆、305。第305章卓荦奇才,济世之器
想要官拜拾遗补阙,雅有文词几乎是先决条件。御史乃言官,拾遗补阙是谏官,时时刻刻都会遇到需要上书谏诤的情形,因而文词不佳者决计无法胜任。杜士仪此前固然名声斐然,可对于这些几乎都走过那条科举制举之路的左拾遗来说,考较新同僚是否名副其实,是否有资格跻身拾遗这一谏官的行列,这几乎是一个惯例了。
于是,杜士仪到窦先面前如此一说,四座其他三人立刻都聚了过来。
“奇文共欣赏,倒要拜读杜十九郎的美文!”
“窦兄不若直接读给我等听一听如何?”
在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中,刚刚一扫之下,已经差不多看完全文的窦先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一旁的杜士仪,也就沉声诵读起了全文。待到腰腹处,他微微一顿,这才欣然诵道:“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负,然后能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此国朝置拾遗之本意也。臣本樊川竖儒,去岁方任万年尉,岂料圣意擢居近臣,得与诸文词雅丽之前辈为僚友,不胜惶恐……”
前头是阐述拾遗之职位卑选重的原因,后头则是盛赞门下省诸左拾遗皆文词优美的名士,这一整篇奏疏言简意赅却又丝丝入扣,窦先几乎挑不出半点毛病来。而看看周遭其余三个同僚亦是面露笑容,显然对杜士仪这一篇驳斥别人抬高同僚的文章很是满意,他自然不为己甚,当即笑着说道:“果然不愧是人人盛赞的樊川杜十九郎,好文笔!如此好文章呈送源相国和裴侍郎面前,他们必然会击节称赞,而那个只凭一己之言,就打算陷吾等于风口浪尖的处士也该无话可说了!”
正如窦先所说,源乾曜和裴漼对于这篇奏疏果真都颇为激赏,当日便吩咐杜士仪拜发。前时那处士一通上书,算是把中书省和门下省的拾遗补阙一并都扫了进去,中书省那边正在群策群力润色文章打算应对,却不料给门下省占了先,几个右拾遗得知此事后,自然第一时间就命人抄录了杜士仪的原文来看。通篇读下来,其中主笔的那人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精心炮制的那篇洋洋洒洒近千字考古论今的文章,不禁面色异常阴沉。
最好的颂圣立意给人写了,而抬高自己和同僚的溢美之词也已经被人用了,他再写太多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听苗中书的,早一天送上去就好了!”一个年纪最长的右拾遗无奈摇头叹了一声,又捋了捋下颌那寥寥几根老鼠胡子,有些忿然地说道,“此事就罢了吧,日后有的是谏诤的时候,难道门下省还能次次抢先!那杜十九就算小有名气,终究只是后辈,我等可都是久负文名的前辈!”
自古文无第一,说的就是文人之中的这种竞争心理,因而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的这一封献书,固然让此前那上书的处士无言以对偃旗息鼓,却也激起了门下省左拾遗和中书省右拾遗之间的竞争心理,但凡有事要谏诤,两边几乎必要龙争虎斗,写上好几篇有条有理的文章斗个输赢。自然,杜士仪当仁不让地充当了这么一个急先锋。旁人只知道他年轻气盛,锐气十足,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在谏臣之上韬光养晦,那还不如立刻卷铺盖滚蛋算了!
贞观之治名垂青史,这其中唐太宗和魏征那一对君臣更是后世传颂的典范。要是魏征不谏,他的风头能盖过李世民身边的璀璨群星?
五日一疏,十日一奏,单看这种高密度的奏疏数量,兴许会让人觉得杜士仪必然整日埋首于纸堆中辛苦异常。然而,要知道门下省光是拾遗就有正员和员外官总共八个人,每日的各色制敕等等从手头经过,大多数都是不需要太过留心的,需要封还和谏诤的只是极少部分,再加上多达上百的吏员班子都是精干而有效率的,因而相形之下,和从前在万年县廨相比,他的日子反而更逍遥一些,有时候还能清闲到随手抄录那些文词优美的诏敕。若非轮值,午后就能回家悠闲会友赏春,不过对于他来说,这种闲工夫倒少,因为他得费神替杜十三娘悄悄预备嫁妆,还要督促崔俭玄苦练策论。
毕竟,明经科和进士科不一样,进士科更重诗赋,明经科则更重帖经和策问。
转眼间已经三月,杜士仪任左拾遗将近一个月,倒也习惯了早起上朝,午后就休息的日子。这天午后,他正在评点崔俭玄那一篇策论,突然只听得外间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阿兄,十一郎君,有客人来拜,自言是太原王仲清!”
这个字号陌生得很,杜士仪闻言一愣,一旁的崔俭玄支着下巴沉吟片刻,也对他摊了摊手表示一无所知。面对这种情况,尽管杜士仪想到近来访客越来越多,一多半都是自荐抑或是来攀关系的,可甄别着实是一个大问题,他只能丢下手中那一卷文章到了门前,对杜十三娘问道:“来人就只说了这么多?”
“是赤毕在前头接待的,我正在替阿兄整理新买的那些书呢。他说是一位官人,并非那些应试举子。”
杜十三娘这些天也是应付访客应付得头疼,大多数人都被她直接挡了,只有实在不得不见的方才会引来给杜士仪。此刻她看到崔俭玄也跟着杜士仪后头出来了,却是还大模大样伸了个懒腰,分明借机偷懒,她只能瞪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此人看上去也就是三十不到,这等年纪能够为官,不是家世就是能力有独到之处。而且惜字如金,分明性子高傲,所以我方才亲自来禀阿兄。”
“登门拜访陌生人还这般倨傲,那他还不如干脆别来!”崔俭玄嗤笑一声,见杜士仪兄妹不约而同看向了他,他赶紧缩了缩头说道,“我进去继续改我的策论,杜十九你既然有空就去见这傲气的家伙吧!”
尽管崔俭玄这话杜士仪很赞同,但赞同并不代表他就能闭门不见,只得带着心中的疑惑到了外头见一般客人的小厅。甫一进门,他就认出了那个客位上正襟危坐的家伙——不是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院时,霍清特意提点的那个狂生王泠然还有谁?时过境迁,上次杜十三娘还说在安国女道士观见过此人,听说其已经授了太子校书郎,亦算是清贵之职,又要去向张说自荐,怎么又来见自己?
“杜郎君!”王泠然见杜士仪进门,站起身来彼此揖礼见过之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今日登门不为别的事。君一岁之间便由万年尉擢左拾遗,才具能力蜚声满两京。今仆太子校书郎年底即将任满,因而想请杜郎君引荐一二。”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硬梆梆的!
一别四年多不见,杜士仪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王泠然尽管说话依旧傲气,但身形却比当年瘦削了不少,精气神中也透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官场本来就是磨人性子的地方,更何况这样一个傲气到被人觉得狂妄的人?他当下笑着示意王泠然坐下再说,等到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了,他就若有所思地问道:“之前舍妹从安国女道士观回来时,曾提及见到了王兄,还说贵主建议王兄自荐于张相国。张相国功勋彪炳,王兄缘何舍此宰臣而求诸于我?”
王泠然这些年闭门羹吃了不少,但也不是没遇到过赏识自己才华的人,否则这太子校书郎也得不着。此刻听到杜士仪问到这个,他不禁沉默了许久,这才开口说道:“今日我便是从张相国那儿来。张相国说,他兼知朔方节度使,不日就要巡阅朔方,爱莫能助。”
张说真的要去朔方?
杜士仪尽管早些天就听到了如此传言,可当传言变成了真的,他不禁有些出神。自开元初政局定下之后,政事堂一直都是两相制,一正一佐,张说这回朝拜相确实容易给张嘉贞和源乾曜带来危机感,可这么快就被重新赶了出去,城府深沉的张说就能够甘心?王毛仲去年还和张说搭过档,回朝之后固然没找过他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