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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烟水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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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绯衣男子剑眉微挑,笑意灿烂却慵懒,眼神里透着一丝狡谲。

烟络才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姿态,这是表示他在怀疑她胡诌的回答吗?她不过路人一个,多了几句嘴,他干嘛非要这么精明地追根究底不可?却见他转过身去,语气幽冷,“朱先生,多年来宫城一直于先生处采办药材,不想今日却闹得如此不痛快。这药材之事若是皇上责怪下来,先生教方之如何复命?”

朱先生肥硕的身子咕咚一声跪地不起,连连磕头,忙不迭道:“小人该死!不敢妄求顾大人饶恕。这、这刘记的货半途出了岔子,未能按时送抵都城,小人一时糊涂,买了就近金州的椒红,是怕不能按时交货而触怒龙颜!还请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呐!”

顾方之低眉浅笑出声,眼神里的笑意却是尽数掩去,只余寒意刺骨,淡淡地说道:“先生一世精明,本官猜不透事实是如先生所言呢,还是金州椒红的利钱更多?”

一语方毕,朱先生顿时面色死白,双眼里精光全失,目光涣散地滑落在地上,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一再叩首,无力地缓缓拜道:“小人……小人自知死罪……还请大人……责罚……”

顾方之唇边缓缓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却愈加衬出其面色寒冽,手一抬,淡淡言道:“带下去罢。”

这就是官呐。

烟络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彻骨的凉意。开玩笑,如斯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官呐!看他纱罗幞头绯色衣裳原来是官服,她也真是反应迟钝,现在才记起来师父曾经说过那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的穿戴。他表面看似笑意温暖温和有礼,实则容不下一丁点欺骗冒犯。她起先怎么会这么愚蠢地认定他是阳光男人?她不过一介小小铃医,才不要入他的法眼去玩儿自己的小命呢!

“烟络。”

一管醇厚慵懒的男音飘入耳中之际,烟络正拽紧披帛,拎着裙脚,放轻脚步准备溜之大吉,闻言后不由恼得顿足。她驻足回首,笑靥如花,彬彬有礼地问道:“回大人,民女蔽姓施。大人有何事?”

身前的男子却对她的反应不以为然,依旧笑得灿烂,柔声道:“施姑娘不必如此多礼。今日之事,方之尚未言谢。”

烟络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他在提醒她,是因她刚才一时逞能才断送了一条人命吗?该死的官!她心里怒骂,明明是他办了人家,还厚颜赖到她一个小小女子的头上!如此恼着,嘴上却是不留间隙地还击:“烟络才疏学浅,怎能与大人满腹经纶相提并论?若不是大人早已识出药材的真伪却不便明讲,烟络又怎会班门弄斧,越俎代庖?”

顾方之摇头轻笑,这女子看似娇柔,用词文雅却恁地尖刻。“听姑娘口音,并非长安本地人?”他不再纠缠先前不愉快的话题。

“大人果然观察细微。”

“姑娘可有去处?”

“还没。”话一出口,恨不能咬了自己的舌头,她干嘛实言相告?

顾方之一脸笑容渐渐荡开,缓缓说道:“不如由方之做东,宴谢姑娘?”明明是问句,却被他讲得肯定,丝毫不容她拒绝。

该死的官!烟络在心里再骂一遍,这才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长安虽有东西两大市,但酒家早已突破两市,发展到里巷郊外。从春江门到曲江一带游兴之地,沿途酒家密集。

赶了一天的路,又遇上了先前的波折,已是酉时。长安城内华灯初上。一座座酒楼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沿江行来只见一片红艳艳、光闪闪的灯笼如一串珠链撒开。酒楼进出的红木大门次第打开,窗户放下了珠玉垂帘,翠袖浓妆的侍女殷勤地招呼着过客,凌霄朱阁中飘出了悠扬婉转的笙歌,美酒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散……

烟络一面走,一面目不转睛地四下打量。到底是京师啊,果真一派夜夜笙歌的祥和气象。

顾方之在一家五层的百尺高楼前停住。

烟络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仰望,入门处悬着朱红艳丽的横匾,其上龙飞凤舞的三个烫金大字“鹤冲天”,楼外装潢极尽奢华,气势相当豪迈。

顾方之谢过侍女殷勤的招待,回首看着身后惊讶得早已合不上嘴的女子,好笑地说道:“施姑娘初来都城,日后尽可慢慢游玩,外面风大,先进去罢。”

烟络瞪他一眼,复又景仰地痴痴望着眼前高耸的酒楼,心里叹道,原来以为古代再繁华的地方跟她生活的年代相比,都是鸟不生蛋的蛮荒之所,现在看来,只要金块充足,管它古代现代,都可以活得如此惬意享受啊!遂臻首轻摆,向那一片金壁辉煌的内堂迈去。

白玉桌凳,金银杯碟,珠玉屏风,金箔画梁。

烟络边走边看,不由伸手摸了摸瘪瘪的钱袋。幸好冤大头不是她施烟络,她长吁,擦去额头的冷汗,看着顾方之,他正步履优雅地缓缓上楼。

顾方之似乎是这里的熟客,不停地同旁人微笑示意,偶尔会驻足微笑着与人低声交谈,时不时侧头看她,神情温和。

烟络瞪大了双眼,却不是为回应他的目光——厅堂小间里的贵族女儿家个个身着花色绚丽的大袖衫,轻纱蔽体,丰腴白皙的身段隐约可见。不仅如此,脸上或浓妆或淡抹,巧笑嫣然,顾盼生辉,秋波暗送。烟络复又看看走在身前的男子,送来的秋波他照单全收!

看来这个官不仅冷酷、阔绰,而且很色!烟络咬了咬牙。

侍女将两人引至顶楼的雅室,门前额匾上刻着秀丽的两个小字“竹润”,看来倒是颇为雅致,周围亦是一片清幽。入得室内,四下一看,竟是一间临河的雅室。室内翠竹苍劲,窗外灯火飘摇,恍若天上繁星入尘,却并无半分街道的喧闹,他倒是颇会享受。

侍女施礼柔声道:“还是此间雅室,不知顾大人可满意?”顾方之淡淡一笑,道:“有劳。”那侍女便翩然退下。

待到落座,烟络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常来这里?”

“嗯。”

“好像很贵的说。”

“嗯。”

“咱们公款吃喝?”

“嗯?”他终于抬眉看她,神情不解。

“烟络何德何能,竟然得大人如此款待?”换了一个他听得懂的说法。

“与姑娘相识是方之的福气,区区一餐不足挂齿。”他悠闲地抿了一口侍女送上的清茶。

“能与大人同桌进膳才是烟络的福分。”烟络微笑着回敬一句。

忽见眼前男子双眸精光闪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朝太医署分为四科:医、针、按摩、咒禁。不知姑娘所长为何?”

看来他仍是不肯放弃打探她的来头,她便随口答道:“医科罢。医科中又分为体疗、少小、疮肿、耳目口齿、角法等四部。烟络不才,略通体疗及疖肿。

“嗯。”他仍是慵懒地应着。

茶香袅袅。

“姑娘可知七情致病?”他突然专注地看她。

烟络好整以暇地浅笑, “大人可是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变化?《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亦说:‘百病生于气。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大人是要考考烟络?否则何出此问?”

顾方之浅呷一口,俊逸的脸自烟雾中抬起,笑得缥缈,“忧思如何?”

“忧思?”她莞尔一笑,便脱口而答,“忧思虽可伤脾,也可伤心。何来忧思?”

“若是劳倦呢?”

“损脾土,耗心血。宜益气健脾,补心血安心神。参岑白术散及补心汤加减。大人以为如何?”话毕,女子巧笑嫣然。

顾方之的脸隐在升腾的雾气后,看不清表情,却听见他的嗓音醇厚且回味悠长,“施姑娘果真师出名门,方之现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能否应允?”

烟络陡然升起警惕,聪明如她总不能因一顿还没吃上的饭赔了自己的一生罢,遂正色答道:“大人谬赞了。烟络不才,恐怕有负大人重托。”

眼前的男子对此话充耳未闻,犹自说道:“方之有一位挚友向来操劳又忧思过度,可否请姑娘代方之为他尽一份心力?”

“男他?女她?”烟络问得小心翼翼。

“是一位男子。”

“我是女儿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顾方之侧头看她,幽黑的双眸里笑意浓重,“姑娘身为上工,会介意病患是男是女?”那双光彩横溢的眼仁里明白地写着“如此蹩脚的推辞怎会出自姑娘之口”。

好吧,烟络双肩微耸,就算你给本姑娘带上“上工”的高帽子,本姑娘也不见得非答应你不可罢。初至长安,本姑娘的医馆还没来得及开张呢。然而,顾方之后面的一句话却叫她为之气结。

“当然,姑娘一个女儿家要在都城自立门户,悬壶济世,也不是不可,只怕——不、易。”他英俊的脸上神情悠闲自在。

该死的官!竟敢威胁她一个弱女子!烟络怒目而视,咬得牙痒痒。如果可以杀人,她一定已经将他大卸八块!“敢问大人官阶?”一字一字缓缓从牙缝间挤了出来。

“区区殿中省少监,不足挂齿。”他仍旧笑意不减。

“从四品?”她猜得不错。

“嗯。”

“敢问少监大人挚友?”

他浅笑着看定她,“皇上赠官太尉,实职御史大夫。”

“……”

他好笑地看着她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这女子实在有趣。

半晌,她咽下哽在喉头的口水,困难地问道:“三、三公之首,正一品?”

顾方之微笑颔首。

“啊!”她一声惊呼,跳了起来,一手忙于扯出不慎踩在脚下的一角披帛,一手指着他老神在在的俊脸,竟结巴起来,“你、你……”哼!她不玩了!开玩笑,一品大官的身子骨是她小小施烟络可以搞定的吗?这、这不是拎着头玩儿命吗?她向来怕死极了——她、她不干了!

“施姑娘。”

身后的男人声音要命的摄人魂魄——她才不上当呢,一面如斯想着,脚步却不听话地挪了回去。

顾方之微眯着双眼,笑得愉悦,他说:“与其在外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何不与人方便亦与己方便?姑娘家只身在外,终是不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人亦是能人,如此要事何必假手于人?”

“方之行走宫城,分身乏术……”此外,他怎能向她讲明宫中争斗险恶,他岂会轻信宫城里的人?况且苏洵的生命对人对己都太重要!

眼前女子清澈的眼波里疑惑重重,“大人为何信我?”

顾方之望着她清如流涧的双眸,怎能让她知晓在这样紧迫的时势之下,他冒险做出如此危 3ǔωω。cōm险的选择竟然是出于直觉?他身在宫城数年,阅人无数,但愿这一次不会看走眼,否则——她也是在劫难逃。

于是,他只好含笑不答。

当夜 皇城

御史大夫府位于皇城右方。府邸为朱漆彤扉乌头门,左阀右阅,旌表门闾,门列囗戟。肃穆的阀阅表闾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着宅院主人的资历和功绩,厚重的乌头门前整整齐齐共列了十六戟,戟上套罩,囊套饰以花纹,并垂着华丽的流苏。世家可以门前阀阅,官品能够换来门前列戟;而表闾所要张扬的则是深得百姓称颂的善举。因此,由门前纷繁的陈设便可得知,这豪宅的主人不仅身居重位,还颇得百姓称颂。

烟络手里拽着顾方之临走前塞给她的书信,仰望着眼前气势宏伟的御史大夫府。她隐隐记得师父说过,门戟的有无,是显贵与否的标志,门戟的数目,则将官阶几品表现在门前。三品门前不列戟,口戟的数量按官职的高低亦有严格的要求。一一数去,十六戟,一品门前才是此数。照师父的话来说,这样的官最好不要去招惹。

顾方之说过,这座深宅大院的主人年纪轻轻就官拜太尉。太尉贵为三公之首,位最尊,正一品。虽说于国泰民安之际多为闲职,但是,倘若动荡一起,便是主掌军权之首,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然而,这个苏洵却又兼任御史大夫,不过从三品的官阶。看这门前的架势——享着正一品待遇的从三品御史大夫!?这样违背常理的官是不是更不应该去招惹?

烟络摇了摇头——这御史大夫苏洵究竟是何等人物?就连顾方之那样的男子也甘愿为他如此奔走劳力,据说当今皇上对他亦是极其宠信。

思及此处,她有些惴惴不安,却又有些小小的企盼,犹豫片刻,她下定决心,如慷慨就义般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裳,一阶又一阶,缓缓拾级而上。

烟络伸手轻叩朱漆大门的铜环,竖耳认真地听了听门内的动静,却是良久无人来应。夜里四下一片诡异的寂静。她咬咬牙,又轻轻拍打门扉,回应她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死一般的寂静。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放弃,随着不绝于耳的“咯吱”声,沉重的大门缓缓由内开启。凉飕飕的夜风之中,一盏飘摇不定的昏黄烛灯掌了出来,其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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