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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尘埃落定-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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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来,但又不想倒下,他张开双手把一大丛罂粟抱到怀里,想依靠这些东西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那些罂粟不堪重负,和头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顺着大路向土司官寨飞奔,并且大叫:“查查谋反了!查查谋反了!”而头人在罂粟丛中,倒在潮湿的地上,啃了满口泥巴,这才一伸腿,死了。谋杀者的背后响起了枪声。很多人在后面向多吉次仁射击。偷袭了自己主子的家伙终于跑进了官寨。追赶的人不敢靠近,远远地停下。我们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枪眼中立即伸出了许多枪口。土司登高叫道:“你们的头人谋反,已经叫忠于我的人干掉了,你们也想跟着造反吗?”

人群很快散开了。

火红的罂粟花,在一场场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败了。

当秋天的太阳重新照耀时,原先的花朵已经变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浆果。雨水一停,我父亲就和死去的头人太太央宗在地里幽会。杀了查查头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对土司说,他该回寨子去了。这其实是在不断催促土司履行他当初的诺言。说的次数太多了,土司就笑着说:“你真有胆子。你以为寨子里的人相信查查会谋反?这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人们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杀了你吗?”

土司说完那句会叫多杰次仁深刻反省的话,又到罂菜地里和央宗幽会去了。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刚刚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现得同样疯狂。

每天,太阳刚一升起,这一对男女就从各自居住的石头建筑中出发了。会面后就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植物。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父亲就和央宗在那深处的什么地方疯狂做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亲,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层层绿浪,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响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椽枪呢。土司太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她的愤怒把新贴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头痛的另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是先把鼻烟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空,嘴越张越大,之后,她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替她揩干净鼻涕口水,卓玛问:“太太可好点了。”

以往,太太总是软软地回答:“我好多了。”这次,她尖声叫起来:“你看这样我能好吗?不会好的!我要被气死了。”

这一来,所有侍奉在她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我说:“查查头人是父亲叫人打死的,不怪那个女人。”

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个不争气的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那里飞翔。这样的时光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汹涌的罂粟。

在那里,麦其土司楼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进入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地里,最后的一点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焕发了爱情的父亲,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飞动,女人则在他身下快乐地大声叫喊。这叫声传进宫寨,竟然在这堡垒似的建筑中激起了回响。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脑袋,好像那快乐而放荡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斧子,会把她那脑袋从中劈开一样。好在不论麦其土司怎样疯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罂粟地中那个激洞的中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伏,应和着浑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母亲也恢复正常了。卓玛替她把医治头痛的大蒜一片片剥下来。她又能平静地在铜盆中洗脸了。这天,土司太太洗脸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往脸上搽油脂时,母亲吩咐人叫家丁队长。

家丁队长来了,刚把一只脚迈进门坎。母亲就说:“不必进来,就站在那里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他说:“有什么事,太太你请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给杀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枪。太太说:“既然他可以杀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骚女人也干掉!”

家丁队长双脚一碰,说:“是!”这是我们的人从特派员带来的队伍那里学来的动作。

“慢。”土司太太说,“等他把那女人干掉,你再把他给我干掉!”

6。杀

我对母亲说:“阿妈,叫我去吧。他们害怕阿爸,他们不会杀死央宗。”

母亲脸上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骂道:“你这个傻子啊!”

哥哥跨进继母的房间,问:“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母亲说:“你弟弟又犯傻了,我骂他几句。”

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剂心灵的毒药。好在,我的傻能使心灵少受或者不受伤害。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未来的麦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脑袋,我躲开了。他和母亲说话时,我就站在卓玛背后,玩弄她腰间丝带上的穗子。玩着玩着,一股热气就使我尝试过云雨之情的东西臌胀起来。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气的桑吉卓玛忍不住低低尖叫一声。

母亲不管这些,而是郑重其事地对大少爷说:“看看他那样子吧。以后,我们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对待他啊。”

哥哥点点头,又招手叫我过去,附耳问我:“你也喜欢姑娘?”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欢的。”

于是,我站到了屋子当中,大声宣布:“我——喜——欢——卓——玛!”

哥哥笑了。他的笑声说明他是作领袖人物的材料。那笑声那么富于感染力。卓玛和母亲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嘻嘻地,像一团火苗愉快抖动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正午时的寂静给打破了,在笑声中动荡。

笑声刚停,我们都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枪声响了。

这枪声很怪,就像有人奋力而突兀地敲打铜锣。

“咣!”

一声响亮。

母亲怕冷似的抖动一下。

“咣!”

又一声响亮。

官寨里立即响起人们奔跑、呼喊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而沉着。最后是家丁们在炮楼上推动土炮时那巨大的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直到土炮安置妥当后,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沉寂下来。这种沉寂使我们的寨楼显得更加雄伟庄严。

哥哥把这一切布置妥当,叫我和他一起站在两尊铜铸的土炮旁向响枪的地方张望。我知道这枪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跟着哥哥高叫:“谁在打枪,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静,茂盛的罂粟一望无际。河边上有几个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们在自家的屋顶上擀毡或鞣制皮子。河水一直往东,流到很远的地方。在我出神地〓望风景时,哥哥突然问我:“你真敢杀人?”我把远望的目光收回来,看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兄长,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勇敢,并且着意培养我的勇敢。他把枪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个就打死哪个,不要害怕。”枪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看清了罂粟丛中的所有勾当。虽然你要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确确实实把什么都看到了。这不,我一枪打出去,麦其家的家丁队长就倒拖着多吉次仁的尸体从罂粟丛中闯了出来。我又朝别的地方开了一枪,隐隐觉得自己比专门打枪的人打得还好。这不,枪一响,父亲就熊一样咆哮着从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来。他一手牵着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挥舞着来不及系好的黄色腰带,在大片海一样的绿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几颗子弹射到天上去了。我们到了罂粟地里,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哥哥一个耳光。他以为枪是他的继承人开的。哥哥对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没有代人受过的那种委屈,反倒像是为聪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说。

父亲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点点头。父亲丢开女人,劈手从哥哥腰间取下手枪,顶上火,递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个死人多吉次仁就对我们扬他没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声尖叫。我又开了一枪。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对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这个女人捂住了眼睛没有看见。

父亲十分空洞地笑了一声,并拍拍我的脑袋,对女人说:“哈哈,连我傻瓜儿子都有这么好的枪法,就更不说我的大儿子了。”这样,就算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新欢了。他又说:“看吧,等央宗再给我生个儿子,你们三兄弟天下无敌!”这样,又算是把央宗作为家里一个新成员介绍给我们了。与此同时,父亲还夺下我手中的枪,掖回哥哥腰里。那具死尸马上扑满了苍蝇。麦其土司说:“我是想让他做查查寨头人的,是谁把他打死了?”

家丁队长跪下:“他想对主人开枪,我只好把他结果了。”

父亲摸摸自己的脑袋,问:“他从哪里弄来了枪。”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见哥哥和家丁队长都不说话。父亲说:“你傻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这一天,我是当够了主角。

看见他们那样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我的汗水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用一个傻子的脑子来回忆一个聪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我说话的这会儿,也许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汗水从父亲和央宗脸上,更从家丁队长的脸上小溪一样流了下来。

我还注意到,父亲和央宗的汗水是从紧皱的眉间冒出来的,晶晶亮亮顺着鼻尖滴落到尘土里。家丁队长的汗水却从额前的发际浑浊地渗流出来,把被淹没的眉毛弄了个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应该死两个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却只死了一个男人。死了的男人张着嘴,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进了死人的口中,这样,那大张着的嘴就好看一点了。

父亲突然说:“好啊!”

父亲又对他的情人说:“既然这样,我只好带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来杀你。”

就这样,母亲深恨着的央宗顺理成章地进了麦其家的大门。这下,他们就大张旗鼓地睡在一张床上了。有人说,是我这个傻子给了父亲借口,让他把野女人带进了家门。但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更何况,土司要叫一个女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我们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时候,给人倒拖着的死人脑袋在路上磕磕碰碰,发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闷声响。

土司太太领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现在骑楼平台上。

土司太太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红色衣裳,白色的长袖在风中飘扬。母亲居高临下注视父亲领着新欢走近了寨门。母亲是从一个破落的汉人家里被一个有钱人买来送给我父亲的。照理说,麦其土司能不顾门第观念而这么长久地和她相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麦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总是叫人出其不意。当年,土司太太刚死不久,远远近近前来提亲的人不绝于途,麦其土司都谢绝了。人们都夸他对前太太深怀感情。这时,他结婚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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