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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随身而没-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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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紫容把老叶抱在胸前,眼中的悲愤似利刃,要用来刺穿这个人。“一千元?一千元很多钱吗?值他这么个人吗?在我眼里,他值一千个一千元!”
  老叶本来已经神智不清了,但看见朱紫容,清醒了一下,听见她这句话,竟笑了一笑,说:“我一个废人,你竟然说我值一千个一千元?哈哈,哈哈哈哈。”停了笑,又说:“你穿件衣服,别冻着。”
  朱紫容想把他抱着拖回去,无奈没这么大力气,又想背他,同样背不起。她用大衣把他裹裹紧,说:“你等一下,我去叫小徐来帮忙。”舍了老叶往兄弟楼跑去,红格子的绒布睡衣在雪夜里单薄得像一片落枫。
  老童见了朱紫容镇静的神情,自己倒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听她说要叫人来帮忙,一时想不起阻止,由得朱紫容去了。
  朱紫容敲开徐长卿宿舍的门,徐长卿见了她这般情态,知道出事,一句话不问,先把自己的棉大衣给朱紫容,再随手抓了一件大衣穿上,跟着朱紫容跑下了楼。下楼一看,老叶已经倒在了雪地上。
  徐长卿二话不说,把老叶背在背上,往住宅楼他家走去。
  老童发了昏,忽然蹿出来拦在他身前说:“他欠我一千元,答应了如果还不出钱,就要任我开条件。”
  朱紫容头一回,问道:“他已经在雪地里冻得要死了,还不够?”
  老童看着她男式棉大衣里纤细的身子,直瞪瞪地说:“当初说好是站一夜的,这才几分钟?是他要拿一千块跟我赌,我跟他说,要是还有不出,条件由我开。”
  朱紫容拨开他,鄙夷地说:“死人就没有赌债了,你是想要一个死人吗?”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童发挥出无赖泼皮地招数,死缠不放。
  朱紫容面对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是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对徐长卿说:“你先背他回去。”
  徐长卿感觉到背上的人不住的往下滑,身体越来越重,呼出的气也是细若游丝,像是随时都会再吸不进下一口气,再醒不转来一样。他急道:“不行,要直接送医院,我先背叶哥到医务室去,你快点来。”把老叶往背上再垫一垫,不是回老叶家的住宅楼,而是直接朝厂医务室方向而去。
  朱紫容望着他们两人的背景,并不朝老童多看一眼,不耐烦地问:“你要怎样?”
  老童要的就是她这一句话,听她问出,迫不及待地回答她说:“他押一块门厅,我说你拿不出怎么办,他说……”
  朱紫容没耐心听他那些,打断道:“直接说你的条件就是了。”
  老童被她的态度激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恬不知耻地说:“要么他脱光了在雪地里站一夜,要么你陪我一夜。只要一夜,一千块就勾消。他自己选了要在雪地里站,没到一夜,就不做数。”
  朱紫容这才转头看着他,问:“如果他这一夜冻死了呢?你算不算逼死人命犯了杀人罪?他死了,你也要抵命的。”
  “抵命就抵命,”看样子朱紫容想赖账,老童也豁了出去,“抵命前,我先要得到我的一千块。你要是还不出钱,就要你来陪。”
  “他宁愿冻死也不要你得逞,你以为拿一千块就可以逼我就犯?”朱紫容反问他。
  “他只要没死,就要还钱。你们还不出,我就要收债。”老童恶狠狠地说。他被朱紫容死活不怕的姿态惹火了,“本金是一夜,你要是想拖,我就要加收利息。除非你有钱还。不过我想你是没有这么多钱的,要是有,叶哥也不可能要钱不要命了。换了是任何一个人,也舍不得抱着棺材钱不要老婆呀。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守活寡,我看了痛,不过是想帮叶哥一个忙……哎哟……你……你这婆娘敢打人?”
  却是朱紫容听不下去,抬手就给他一巴掌。这静悄悄地里没有任何声音,这记耳光清脆又响亮。
  朱紫容掉头就走。
  老童一把拦住,问:“你想欠债不还?”
  朱紫容一把打下他的手,道:“他要是死了,我要你抵命。”摔开老童,跑了起来。雪厚没踝,她又只穿了棉鞋,一脚下去,雪灌进了鞋里,转眼化成了水,棉鞋冷得刺骨。
  跑到医务室,徐长卿已经把值班医生叫了起来,替他输了液。而老叶躺在病床上,口唇青紫,不住地咳出淡红的血痰。人也昏昏沉沉,怎么叫他的名字他也叫不应。
  医生问着徐长卿老叶得病的原因,徐长卿也不知道,说师傅叫他送来他就送来了,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一点不知道。来之前他在宿舍里睡觉。徐长卿回答时留了个心眼,只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因赌而病,那就是有罪在身。虽然全厂大部分人都在赌,虽然大家都知道老叶是个赌徒,但明面上谁都不说破。这医生是个厂医生,老叶的名声不会不知道,但病历总是要写的,因此他问一句,徐长卿答一句,却什么都没说。
  等朱紫容来了,医生转而问她。朱紫容也一口推个干净,只说是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睡了半觉,她半夜不见他回来出来找,才发现他倒在楼下,又背不动他,只好叫来了徒弟帮忙。
  徐长卿看看他们两人都衣冠不整的样子,对朱紫容说:“师傅,你先回去穿衣服吧,我在这里守着师傅。”
  朱紫容坐在老叶身边,一只手握着他的吊着针的那只手,一只手在他脸上摸着,摸摸他青紫的嘴唇,又把他额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去。
  徐长卿看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只管发呆,便又再说一遍。
  朱紫容醒一醒神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守在这里。”
  医生说:“老叶要送瑞金医院的,我这里治不好他。等天一亮就要走,你们都去穿衣服,这个天好人也会冻出病来,何况他这样的身体。唉,都这样的,还喝什么酒?”
  徐长卿也劝道:“师傅,你先回去穿衣服吧,再把师傅的衣服也拿来,他总不能就这样光着就上车,何况去那么远。”
  朱紫容看看老叶,抹一下泪,说:“好,他就交给你了。我去去就来。”徐长卿说你放心,我会看着的。朱紫容松开握着老叶的那只手,弯腰在老叶耳边说:“我去去马上就来,你要等我回来,听见了吗?”
  老叶完全没了反应,躺着一动也不动。
  朱紫容狠狠心走了,不多时便穿好棉衣毛裤围着那条枫红色的围巾来了,手里还抱着老叶的全套衣服。
  徐长卿接过衣服来,帮着朱紫容把衣服替老叶穿上。医务室里烧着电炉取暖,屋子里倒是不冷,老叶身上有一件朱紫容的黑色呢大衣,身上又盖了医院的棉被,但身上冷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朱紫容摸着他冰冷的脸和手,眼泪一滴一滴都掉在老叶的身上。徐长卿把老叶的衣服全部穿好后,才回宿舍去穿自己的衣服。

  老天妒人

  徐长卿和朱紫容在急诊室里陪了老叶一夜,这一夜几乎没把两个人的心从嗓子里提拉出来。这一夜老叶嘴里不停地吐着淡红色的血水,口唇青紫,脸却白得吓人。值班医生限于医疗器械和业务水平,除了做做基本的冻伤护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两个人眼巴巴地等着天亮。徐长卿看一眼床上面无人色的老叶,再看一眼窗外泛着银白光的夜色,心想这样的雪天,不知明天可不可以开得出车去。山道弯曲,积雪堆积,哪一个司机敢在这样的天气出车。
  朱紫容握着她的一方小手绢每隔一分钟擦去老叶嘴边的血迹,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老叶的脸。她那块淡绿色的手绢不多时已经被血水浸透,医生用镊子夹了一大叠消毒纱布递给她,朱紫容抬起脸来朝医生点头示谢,又低头替老叶拭血沫。
  徐长卿把她的哀容看在眼里,心里为他们伉俪情深而感动,却又忍不住疑惑关于他们夫妻的风言风语。明明朱紫容是深爱着老叶的,而老叶对朱紫容的爱也是不容怀疑的,难道只是这年头不好,把两个原本应该风光无比美满幸福的人受命运的捉弄,因此弄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在太平盛世,老叶可以是一名市队围棋选手四处参加比赛,平常日子舞文弄墨,摆弄一些小手艺,给美丽温柔多情的妻子做个紫铜火锅打个沙发,青年宫有书画展,溜冰场去滑旱冰,或是文化广场去跳交谊舞,红五月参加歌咏比赛,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而朱紫容会因有这样完美的夫婿受到小姊妹的羡慕,星期天回父母家还能撒撒娇。工间休息时为自己和老叶打一件毛衣,买一块花布和姐妹套裁衣服。哪怕是住亭子间阁楼也会把屋子布置得大方优雅,墙上会有老叶亲手裱的字画,屋子里是整套的捷克式的调羹脚家具,五斗橱和方桌写字桌上都放了八个米厘厚的磨边玻璃板,下面压着朱紫容钩的挑花线钩花方巾垫子,还会在中间压几张两人从小到大的照片,五斗橱上有刻花车料玻璃花瓶,里头插着绢花。小家庭的舒适安逸会让所有去过的朋友眼热。如果徐长卿去玩,老叶会拿出换了几道手淘来的外汇券从华侨买的咖啡煮了请徒弟喝,一边下一盘围棋,一边指点徒弟。旁边朱紫容忙进忙出,在楼梯间的过道上用煤油炉子煮出四鲜烤麸和葱烧鲫鱼。
  这样的日子想来不只出现在徐长卿的想象中,也同样时常徘徊在老叶和朱紫容的幻想中。那么能干和气善良美丽的两个人,就这样埋没在了大山的深处,在赌桌上浪费时间和生命。徐长卿想到这里,不敢再看朱紫容。她的眼中有泫然欲坠的眼泪,眼睛只是看着病重的老叶,丝毫没察觉到徐长卿的窥视。
  夜晚就这样在两人各自的心事中慢慢走过,天亮的时候,有一线光从窗□进来,明晃晃的闪了两人的眼。朱紫容一惊而醒,对徐长卿说:“像是出太阳了。”徐长卿跑到窗前向外一张,回头说:“真的晴了。这下叶哥有救了。我去请司机老王出车,他和叶哥关系好,肯定愿意帮忙。”朱紫容说:“好,快去吧。”徐长卿抬脚就往外走,朱紫容忙叫住他说:“外面冷,穿上大衣。”徐长卿回身抓起军大衣,掀开急诊室的棉帘子出去了。
  徐长卿跟老王一讲明老叶的情况,老王二话不说就找到车队的队长,说要送老叶去后方基地的医院。老叶在厂里名气大,车队队长和他交情也不错,马上把钥匙交给了老王,说出车单他会填,让老王一路小心,雪积在路上车子难开。又问了徐长卿一些关于老叶身体的话,最后说不耽误他看病,你们快去。
  老王和徐长卿坐上了厂里唯一一辆面包车,从车库开到厂医院,徐长卿跑进急诊室,告诉朱紫容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医生和朱紫容把老叶从病床挪到轮床上,身上身下垫盖了两床棉被,不敢再让他受一点冷。三个人联手把老叶抬上了车,徐长卿自然是跟车一路到了瑞金医院。
  瑞金医院到底是大医院,医生都是从总院抽调来的,接手后送进急诊室,让朱紫容和徐长卿在外头等着,老王完成了任务,安慰了几句朱紫容,出去镇上找早饭吃,说好等徐长卿上车,带他回去。
  徐长卿睁着眼睛守了一夜,这时到了瑞金医院,相信他们治病救人的能力,心头一松,靠着急诊室门口的长椅闭上眼睛休息。
  正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就听见有医生从急诊室内出来,和朱紫容小声说话,询问老叶的身体情况得病原因。朱紫容这下不敢说老叶是喝了酒在雪里受冻,描述错一点就会要老叶的命,却仍然说是和人打赌,谁敢脱光了在雪地里站一个钟头。医生听了直啧啧,说怎么有这样的打赌,拿命开玩笑?又问起老叶的病史,问得细致又详尽,说看的样子,阳气太亏,怎么敢受这样的冻?他的肾脏是不是以前得过病?朱紫容吞吞吐吐地说,老叶两年前得过大病,切掉了左侧的肾。那医生嗯嗯两声,笔尖划着纸记了两笔,又刨根问底问朱紫容是病人的什么人?朱紫容说是病人的老婆。医生沉默了一会,问他们夫妻间的夫妻生活如何,说这个十分重要。
  徐长卿先前是似醒非醒,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陪着朱紫容接受医生的盘问,这时听医生问到这么秘密的事情,更加不敢睁眼,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让朱紫容发现他是醒着的,却又抑制不足好奇心,尖着耳朵听朱紫容怎么回答。
  朱紫容像是十分难堪这个问题,过了一阵才用极细的声音说,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过夫妻生活中,从他患病前就停了。这两年,两人就像兄妹一样的生活中。
  医生哦了一声,再问一些生病前的情况,吃过什么药,有什么反映,有没有过敏史,问得极细极细,连喝不喝酒抽不抽烟吃不吃辛辣晚上几点入睡半夜醒几次有没有盗汗容不容易感冒都问到了。朱紫容听他问到这些,像是松了一口气,对医生的问题一一作答,老叶的生活习惯她是烂熟于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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