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天下-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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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青砖地,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温暖,闾丘闵幽忽然犯了小孩子心性,想着在这房里,随便掀起一块砖来,丢两个地瓜进去,隔不多久定能香喷喷地烤熟了呢。
这又勾他回想起自己和可心、小黑一起,在会颖郊外烤地瓜、烧苞谷吃的情景,这个貌似刚强冷酷的少年,一时竟忍不住就在这默王府的书房里多愁善感起来。
过了很久,闾丘闵幽才将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拔出,心里暗自怪责自己,想着许是这房间静默得太深、太久了,才会让人不由得生出凄凉和伤悲来。
闾丘闵幽正要开口说话,却豁然发现,有一双眼睛近在眼前。王叔闾丘渐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面前,只在咫尺之间,那双沉默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闾丘闵幽的身材虽未彻底发育完毕,但身高业已和闾丘渐差不多了,因此,两双眼睛对视时,距离就显得非常近。
二殿下闾丘闵幽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和王叔闾丘渐如此近距离地对视,他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们叔侄竟有着相同的、褐红色的眼眸。
只是,眼前的闾丘渐的那双眼眸,像两口深深深的深井,让闾丘闵幽无法看到底。
莫名的,闾丘闵幽从眼前这两口深井中,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面对这双深井,闾丘闵幽觉得当自己想要靠近它们、窥探它们时,它们却能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你,让你不得而入。可是,当你转身想离去时,它们却又能像漩涡一样扯着你,将你吞没其中。面对这双井,来去不由自己,距离亦由对方掌控。
意识到这一点后,闾丘闵幽忽然就情绪暴躁起来,他开始从潜意识中散发出一缕又一缕暴戾的气息,来对抗来自那双深井的压力。他可不是一个会轻易示弱、随便臣服的人。他开始深沉着眼睛,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连珠炮一样向默王进言,偶尔还佐以几个加强语气的手势:
——王叔,我是来拖你下水的
——也是来救你的
——你难道没有感到,脚下有地火在燃烧么
——地火烧上来,会把人烤焦的,像烤鱼一样
——王叔,跟我跳水吧
——跳水吧
——我是来救你的
——救你的
——我知道您不想争什么
——你只想死后,葬在栀子树林
——可是,王叔,王位是件凶器
——凶器是嗜血的,是会喷火的
——王叔,你看那,你张开眼睛,你打开窗户看
——栀子林的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啊
——烧起来了
——舅舅周却会放火烧栀子林的
——会的,舅舅会的,他会让你没有葬身之地
——王叔,跟着我一起跳水吧
——跳水吧
——只有水才能克火
——水能克火
闾丘闵幽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后,转头看向闾丘渐的眼睛。他再一次吃了一惊,因为眼前那双眸子,不知何时,竟已由原来的褐红色变成了赭红色,仿佛两片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仔细看那其中,竟依稀有两条火蛇在扭动腰肢,它们吞吐着火焰和红信,那红信分着叉,尖尖的,卷着火苗犀利地翻飞,表情痛苦而凄绝。闾丘闵幽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人们说起过的那场大火。
原来,那场大火是真的。十九年前,闾丘渐遇刺时,曾有过一场大火。闾丘渐是在秋凉馆门口遭遇刺客伏击的,当时馆主沈双送闾丘渐出来,和闾丘渐同行,刺客将沈双误做闾丘渐,进而袭击。
待得刺客醒悟自己认错了人,再去追赶闾丘渐时,闾丘渐已经奔入一进院落,不见踪影。
刺客于院中反复翻查,甚至连贮着水的水缸里都伸剑进去刺插过,却始终没找到闾丘渐,最后只好放火烧院。因是半夜时分,等左近邻居呼喝着齐来救火时,那院子已烧起一条暴烈的火龙,张牙舞爪,随时会将进来救援的人也吞没。
所幸那家人那夜走亲戚未回,否则必定命丧火海,只可怜好好一个宅子,一夜之间,竟化为一片黑魆魆的废墟。
据说,那个志在必得的刺客,一直守着大火至凌晨,直至火熄之后,确定没有看到闾丘渐从火中逃出,刺客这才离去。
可是,闾丘渐竟还是从这样的火海里死里逃生回来了。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火中曾有过怎样刻骨铭心的经历。
闾丘闵幽心中想着这段传闻,眼睛却一直盯着默王的眼睛看。渐渐地,他发现王叔闾丘渐的瞳子慢慢黯了下去,淡了下去,赭红色一点点褪去,一对火蛇也悄悄隐去,那双深井样的眼眸又恢复为原先的褐红色,呈现出古井无波状。
有一瞬间,闾丘闵幽有些后悔,他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这一趟,他是不是唤醒了一头可怕的睡狮。为此,他的心里竟少有地产生出一点害怕。
可是,闾丘闵幽转而又想,狼也好,虎也罢,狮子也无所谓,随它是什么猛兽,只要它体内流着的,同是闾丘家的血,只要它和自己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就可以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黄昏
在二殿下闾丘闵幽造访的一个多时辰中,默王闾丘渐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当默王闾丘渐又开始左手和右手下棋时,二殿下闾丘闵幽告辞而出。(全本小说网,https://。)
想不到,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素白。天空正飘着细雪,中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斜照着,前面的栀子树林已是玉树琼枝。
小黑一见闾丘闵幽出来,贴上来又是蹭,又是舔,好不开心。
二殿下闾丘闵幽从鞍袋里找出一件薄毡,搭在小黑背上保暖,随后,自己披了来时穿着的紫貂毛氅,牵了缰绳,沿着来时的路穿林而回,免不了在小黑细碎的铜铃声中,一路心事重重。
当日黄昏时分,雪并未稍歇,地上积雪已达寸厚。二殿下闾丘闵幽像前两日一样,来到王宫门口烧香焚纸,遥相拜祭父王闾丘羽。
周却派来护守王宫的军队,也像前两日一样,将二殿下闾丘闵幽挡在距离王宫数百步之处。
这些守在王宫外围的北关兵,铁盔铁甲,五步一人,共是两排,将王宫护在身后。白雪阳光下,他们盔甲森然,枪头雪亮。他们本是习惯了北关苦寒之地的守卫之卒,此刻立于空旷的王宫之前,树木一般直直矗立着,除了换班之时,竟是屹然不动,细雪趴在他们头上、肩上、身上,甚而挂在他们眉毛上,看上去倒像是王宫门前堆砌的雪人兵俑,又或者是冰雕。
王上闾丘羽驾崩消息发布后,中午时分,围住各府的北关兵撤走,二殿下闾丘闵幽嚎哭着、一路狂奔,直奔王宫而来,后面气喘吁吁跟着周却派来的负责盯着他的那两个人。
二殿下闾丘闵幽当时骤见王宫门前多了这些兵卒拱卫,也不管不顾,赤手空拳就往里面闯。
不料,这些兵卒竟于瞬间将他合围,噼噼啪啪一阵枪杆枪头互击粘搭的声音后,二十几杆长枪硬是搭成一个枪阵,将二殿下闾丘闵幽困在中央,闾丘闵幽几次前冲后退,甚至拧身跳跃想挣脱向前,无奈腰间腋下搭着的这些长枪竟像长在他身上一样,让他虽然使劲浑身解数、大汗淋漓,却始终无法脱困。
而这时,围着他的兵丁中有人大喝一声“起——”,这些枪竟就硬生生将闾丘闵幽架上了高空,然后一声齐整整轰雷般的断喝之后,闾丘闵幽就被远远地抛了出来,他不得不借着这股力道,翻个筋斗,将自己落了地。
那是二殿下闾丘闵幽第一次见识舅舅周却的北关兵,他心中已知自己闯宫无望。悻悻然不肯离去的二殿下闾丘闵幽那日在王宫外徘徊了很久,却一筹莫展。
不仅近前有这些执枪戴甲的兵卒,远处王宫墙头上也一样站满持盾背弓的北关兵,而闾丘闵幽相信,随时从哪里冒出一队铁甲骑兵也不足为怪。
二殿下闾丘闵幽心中掂量过,就算自己牵来小黑,戴盔披甲,拎着自己的烈羽戟硬闯,恐怕也进不去数百步之外那道王宫的大门。
那一刻,满怀委屈的闾丘闵幽想,如果他不是男儿,如果不是为了闾丘家的骄傲,他想他一定会跪下来,求求那些兵丁,求求他们,就像战时那些蝼蚁般的百姓跪在敌人的刀斧下哭着求生一样,求那些兵丁放自己进去看看父王,看看父王已经停止呼吸的脸。
数百步外就是那扇二殿下闾丘闵幽走过无数次、这几日却朝他紧紧关闭的王宫大门,闾丘闵幽眼泪流了,抹干了,又流出来。
风雪和着这些眼泪在他脸上切割,像切割开一条鱼的肚子,拽走它还活着的、还在一呼一吸、还在一跳一跳的鱼泡、鱼肠、鱼心、鱼肺,然后,依然不肯放过它,还要挖开它的腮帮,切断它的喉管,扯出它红色的血脉和哭泣,而那条鱼,张开的鱼嘴还在悠悠地吐气,白色的鱼目还在用力鼓凸,无遮无拦的眼眶里还在汩汩地、无声地流出泪水。
——鱼鱼。
闾丘闵幽听到依稀仿佛间,有个温柔的声音,从临水坊的方向传来,呼唤自己。
——鱼鱼。鱼鱼。鱼鱼。
可心的呼唤在闾丘闵幽心中一连声地响起,他更加疼痛不堪,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在这王宫前的雪地上坐了下去,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他真想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喊,他是一条可怜的鱼鱼,一条死了父亲,很快也要被拖上砧板被切割剖开的鱼。
天暗了,黄昏将至,倦鸟已在急急地归巢。
哭累的二殿下闾丘闵幽不得不彻底放弃入宫的打算,他怏怏起身,行去买了香烛冥纸,然后返回,就在这王宫数丈之外,隔着拱卫的兵丁,隔着高墙瓦舍,隔着风,隔着雪,隔着泪眼,隔着黄昏的凄凉,向着宫中遥祭父王。
第二日黄昏,雪依旧没有停,细细碎碎地飘着,闾丘闵幽再次来到王宫门外,烧香焚纸,遥相拜祭。
今日,是第三个黄昏。王宫门前的那些北关兵隔着很远就发现,今日的二殿下与往常不同。
今日的二殿下闾丘闵幽,披着黑盔黑甲,穿着高筒马靴,靴边别着青蝶短剑。积雪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右手牵着盛装的小黑,小黑神俊英武,蹄声得得,颈下的铜铃玲玲地一路细响。
这些细碎的声音迎着黄昏的风雪起起落落,它们有时彼此唱和,有时又各自飘零。
那杆有名的烈羽戟伏在闾丘闵幽背上,戟头从他肩后探出,月牙刃的寒芒一闪一闪,像遥远的星月隔着长空望过来的、清冷冷的眼睛。
刃下的红缨随着闾丘闵幽步伐的起落,跳跃扑簌,像一只鸟栖息在他肩头,红色的颈羽一收一乍。
只是,在这簇醒目的猩红之中,却分明有一条两指宽的、长长的缟素,悲悲戚戚,叠叠荡荡,飘摇着一缕如烟的哀伤。
这样走来的二殿下闾丘闵幽,看上去有一点点孤单,有一点点凄凉,有一点点豪情,有一点点决绝。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天神
黄昏的天光萎靡不振地追逐在闾丘闵幽身后,像一个老得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隙的忠仆,踉跄着脚步,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为少主人拂掠肩背上的细雪,最终却痛心地发现,无论怎样,也拂不去少主人心头的伤痛。全本小说网,HTTPS://。.COm;
于是,这黄昏的阳光愈加忍不住老眼浑浊起来,且噙了泪,含了痛,带着凄凉。
一阵风过,雪忽然急了,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酒香飘来,大家这才注意到,闾丘闵幽未执辔的左手提着一个坛子,正不断飘逸出酒香。
北关兵们的鼻子不由抽搭了几下,他们马上嗅出,这是烧刀子的味道。
北关兵常年戍守苦寒之地,烈酒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御寒之物,也是他们驱赶孤独、苦闷、思乡情绪的有效法宝。因为军队对喝酒有约束规定,军营附近也禁止开酒肆,将官们喝酒要么是偷偷地喝,要么只能等某些特殊的节假日。
而烧刀子酒,因其在饭店酒肆最为普遍,也最廉价,同时也最烈,极得官兵们的青睐。
军中十斤烧刀子酒的兑价是一条羊毛毡子,还经常是有毡子无酒。烧刀子酒俨然已是军营中的一种流通货币,甚至打赌欠债,军卒们都喜欢用多少坛烧刀子酒来对赌或记账。
酒如其名,吞下烧刀子酒,就像吞下了火,吞下了刀。只觉一条火龙在人们体内一路行去,所过之处烈火熊熊燃烧。又如一把快刀从喉咙处向下划去,只觉肠胃喉咙到处撕裂。
酒在肠中,只觉五脏六腑煮沸,七经八脉翻滚,那一刻,喝酒的人仿佛觉得,自己一张口,就能像火龙般喷出三味真火,一翘舌,就能在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