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 上部完结-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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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她说的很对。
解忧低敛下眉,这话不仅让景玄深思,也深深刺进了她心里。
她曾是个贪心的人,她倾慕太多。
所以前世,她花费了最好的年华去学一切想要的东西,她学成了,但没能凭借其中任何一样为人所知。
空有一身才情,一身襟抱,还没来得及施展,便憾然长逝。
与她不同,她那位极决然的好友一心只用在一处,放弃了所有,远渡重洋,年纪轻轻便达成了一生所求。
所以她今生只愿做成一件事。
朝成夕死,她也毫无怨言。
解忧抬手覆上心口,勉强笑了笑,故作轻松,“……少年染有头虱,尚赖百部草驱虫,忧先行一步。”
“忧。”景玄叫住了她。
记忆里洞庭之畔的那个幼女,也会这样自称“忧”,也会这样言不由衷地笑,也会像面前人一样,口出惊人之语。
解忧停步,询问的目光落在那一袭玄衣上。
“卿似一故人。”景玄快步追上她,与她并肩往怀沙院走去,“笑不由衷,眉目戚戚,似有悲也。”
“天下之大,浮生皆苦,何人不似?”解忧掩起眸子,长睫翕动,语声低咽,“冢子唯知亡国之痛,亦知匹夫之哀乎?”
个人的悲哀在一整个时代中算不得什么,史书上短短数十字便能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冰冷的文字读不出一生的悲欢。
景玄摇头,他从未想过。
屈子的《离骚》,抒的是迁谪之恨,但到底是因一国兴亡而发。
“痛如镂骨,哀若无期。”
解忧低眸,半张脸掩在鬓发之下,看不清神情,唯有她的声音,令人彻骨生寒。
痛得像用刀一直镂刻入白骨中,悲哀到似乎永无尽头,满溢的绝望,倾泻而出。
“……忧曾体味?”景玄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面前的少年医者不过十四五年纪,是什么能让她生出这种情绪?若她真是解忧……?
不可能,他并不觉得区区一族的仇恨能让人如此绝望。
“然。”解忧抬眸,本想淡笑一下,想起方才景玄说她笑得言不由衷,索性不笑了,“前尘往事如梦,恕忧失言。”
抛下这句话,解忧匆匆步入怀沙院。
那名少年在院中焦虑地踱步,他很担心同伴的安危,却又不敢随意入内探视,一个上午下来,将院中的每株山玉兰都看了一遍。
“少年。”解忧不知怎样称呼他,从始至终一直如此相称。
少年抬眸,见到解忧,黑白分明的眸子霎时点亮,小步快步上前,“医忧,卫矛如何?”
“忧擅理伤,不擅伤后调护,兄自会在意,少年勿忧。”解忧轻轻摇头,和声唤他,“抽去发带,忧将煎药汤,为少年驱除头虱。”
少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衡量着什么,接着挪近在院落一角兀自忙碌的解忧,小声道:“吾名为心,年已及冠,医忧再勿如此相称。”
解忧手中清洗的百部根茎一下落进水中,溅起银亮的水花。
她明澈的眸子瞪得很大,回头看向那言之凿凿的少年,不禁失笑,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够显年幼了,不想还有人比她更夸张,着实有意思。
心见她震惊之后转为欢笑,眉头蹙起,带着些许恼怒,“忧为何讥笑?”
“无他。”解忧捞起水中的百部,含笑望他一眼,“忧闻,昔公子乔得道为仙,心容貌不老,大抵亦是其人。”
心霎了霎眼,他从前再没遇到过像解忧这么会安慰人的人,不由也笑了,“……医忧言笑晏晏,使人忘忧。”
但随着一袭玄衣进入怀沙院,他面上的笑意很快收去,只背过身静默地看着解忧清洗手中的药草。
景玄听到了两人方才的对话,目光灼灼,落在心倔强的背影上。
“忧无暇,冢子自便。”解忧头也不抬。
“无妨,渊有一言,留待医忧有暇,请往哀郢院内。”留下话,景玄离开怀沙院。
第七十一章 令尹子兰
更新时间2015…12…6 20:05:23 字数:2035
解忧跽坐廊下,身子倚着一旁长案,目光落在燃着的小炉上,咕噜的水声在安静的院落内回响。
名为心的少年人也坐下来,但坐得脊背直挺,如芒在背,一点没有解忧那种闲云野鹤的闲适态度。
他的目光始终在解忧身上乱转,不止一次想询问她是否女子。
可他活了二十余年,见过妖冶大胆的,见过羞涩含蓄的,什么样子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解忧这般潇洒从容,如同士子一般的女孩子。
所以他不敢确定,唯恐出口发问侮辱了她。
“心。”解忧唇角忽然勾起笑意,转眸看向身旁面色戚戚的少年。
心被她这一笑笑得意识一片乱,只当她发觉自己正颇为冒犯地打量她,紧张地咬咬唇,不知如何解释。
但解忧根本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悠悠然起身,纤手舀起一瓢清水,准确地浇灭了火堆,她另一只手裹着打湿的布片,将火上的陶罐取下,揭开巴掌大小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草木气味伴着蒸腾的水汽扑散而出,气味极烈,让少年情不自禁闭上眼,同时屏住呼吸。
待他再睁开眼时,解忧正将陶罐中浓煎的药汤倾倒出来,倒入宽大的竹筒之内,随着药汤腾起的白色雾气将她柔弱的身子笼罩起来,仿佛云雾缭绕。
药汤呈现出微白的颜色,带着一抹米黄色,并非常见的那种暗沉沉的墨绿颜色。
“心,背过身去。”
少年对她是信的,虽然不明白这药汤究竟有何用处,还是听话地背转身子坐下。
解忧挽起衣袖,将干净的布片浸入竹筒,湿漉漉地沾上药汤,轻轻拧干一些,将布片小心翼翼地包裹到少年头上,所有头发都纳入其中。
少年僵着身子,满是不解,但到底没有躲开。
“如此一日,至暮夜除去,则头虱尽死也。”解忧笑着,舀起一瓢清水洗净手,纤巧的步子挪进屋内去了。
她再出来时,已经重新换上昨日玄袂的广袖直裾,宽大的衣服将她的身子衬得很柔弱。
“忧将往景玄处,心候于院内,勿除去包头之物。”
“心欲探视卫矛。”少年追上她轻快的脚步,洁白整齐的牙紧紧咬住下唇,“卫矛因护心而至如此,即是无可为……”
解忧回眸,轻轻摇头,“兄已嘱咐,卫矛需避光静养,不可见他人,忧尚且不入内。”
少年略略泄气,“然则,医沉在何处?”
“兄与诸医议事未归。”解忧再次敛眉。
与人相交越深,就越难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了减少旁人的怀疑,解忧只能尽量不离开怀沙院。
许多事情,只能由医沉代她去做。
少年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出神,轻风荡过,拂动她一身白衣,勾出婀娜的身形。
“恕心冒昧,忧岂非女子乎?”
解忧已经走出几步,听到后步子猛地一顿,眸子慢慢掩起,面庞略微回转,只露出一小半,微哑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心何出此言?”
少年走上前几步,面色虽然因方才大胆的发问挣得通红,语气却慢慢镇定了下来,“以……忧不似男子。”
只是因为,你不像男子。
解忧无奈苦笑,面对这样完美的理由,她有什么可说的呢?
“然。”她深吸了一口气,澄澈的眸子注视着面前目光犀利的少年,“忧乃女子。”
说完这句话,解忧又摇了摇头,似是想说什么,但终是什么也没说,反身离开怀沙院。
少年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外间翠色阻住,才收回目光,喃喃自语,“忧乃奇女子。”
行至哀郢院附近,解忧心绪稍平。
她相信心不是嘴碎之人,他纵然知道了自己是女子,也不会随意向人提起。
而且那少年自己也背负着一身隐秘,难道不是么?
普通的流民,怎会有这么锐利的目光,怎会极通礼仪地跽坐良久,又怎会有剑卫誓死相护?
“医忧。”
黄遥远远望见她,从院内迎了出来,“医忧,主已候多时。”
“……多谢黄公。”解忧敛起袖子,施了一礼,“忧方才为院内少年煎药,故来迟也。”
景玄立在阶下,远远听到她向黄遥如此解释,勾起一丝冷笑。
她说的固然是实话,但方才在怀沙院内对他爱理不理,如今反倒做出一副万分惭愧的样子。
解忧缓步走近,眸中含着盈盈笑意,“冢子有何事?”
景玄被她眸中笑意一怔,收去冷笑,摄了摄心神,“医忧可知,彼少年为谁?”
“不知。”解忧摇头,随即补上一句,“其人自言,名为心。”
“心……”黄遥面色肃然起来,脸上的几道沟壑显得异常鲜明,眸色深掩,意味深长地看了景玄。
景玄点头,“其人为公子子兰之子,无疑。”
“公子……子兰?即令尹子兰?”解忧暗暗吃惊。
“子兰无以至令尹!”
景玄拂袖,铮然一响,案上的青玉镇纸被拂落,碎成两截。
解忧吓得微微一颤,隐在袖中的指甲重重刺入掌心,尽量压着声音相劝,“……千载忠佞,自有后人评判,冢子何必生怒?”
“医忧所言甚是。”黄遥舒口气,虽则景玄怒得很有道理,当年秦诱骗楚怀王入秦,屈子谏不可,幼子子兰却一力怂恿父王前往,终至怀王被扣押于秦,客死他乡。
一国之君死于他地,是为楚立国八百余年来最大的耻辱。
子兰自然也被黎庶认为罪人,不想襄王继位,不以此为咎,反而任这无知的幼弟为令尹,子兰厌恶屈子,又怂恿上官大夫在襄王面前进谗,终至屈子被再度流放。
从前景玄醉心文学,对于政事并未放在心上,只时时听得族叔景差说起,在襄王身边时任大夫是何等无趣,襄王身边的小人又是何等令人咬牙切齿。
等亡族亡国的惨痛揭开这一切的时候,他才明白叔父当时的心境,他那些愁苦的辞赋,哭得不仅是他不幸谪放的老师,也是一身之志不得舒展的苦闷。
过去有多不在乎,现在对那干毁了朝政的小人就有多恨。
第七十二章 为奏《逍遥游》
更新时间2015…12…7 20:02:03 字数:2393
景玄闭目,怒气依然没消。
黄遥劝过便罢,径自坐回书案旁,整理案上文书。
解忧垂眸立着,目光锁在景玄腰间那枚琥珀色的玉玦上,似乎还记得那一年洞庭之畔,夕阳蕴入这玉色中的模样。
他那时取下这枚玉玦,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凭着玉玦寻到他。
而她却因为知道楚地之后数年将陷动乱,委婉拒绝。
她那时确实没有想到,他们还会再见。
“医忧……”景玄睁眼时便察觉到她出神的目光,那么澄澈的目光,实在与那个女孩太像,怒意渐消,淡淡笑了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常有幼女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此言甚嘉。”解忧笑笑,无意就此深谈。
她的思绪早已飞远,既然景玄肯定那少年是令尹子兰之子,那么断然不会有错。
这样的话……一个名字已呼之欲出——怀王熊心。
不是那个被困死于秦的楚怀王,而是由项梁与项羽为了反秦而拥立的义帝怀王熊心,他是怀王熊槐之孙,史书上并没有太多关于他的记载,只知他最后被项羽杀死在郴县。
如果熊心确是子兰之子,那么史书上只载其祖父,未载其父的原因就很明朗了——毕竟子兰是楚的罪人,若是熊心为子兰之子这一层身份捅出来,可就没有那么能够服众了。
“医忧。”景玄欲言又止,抬了抬眸,“昨日忧于院内抚琴,渊甚倾慕,奈何为庸夫所扰,可否劳烦忧再奏一曲?”
“……可。”解忧敛了敛眉,缓步走至琴台旁。
昨日抚琴的是医沉,并非是她,但她本就会抚琴,也不好这样直接拒绝了景玄。
青石琢成的琴台旁焚着淡香,上面一横瑶琴焦黄温润,泛起美玉一般的光彩。
解忧现在有些不明白,景玄将她请来此处,究竟是为了向她打听那少年的身份,还是本就打定了主意请她抚琴?
虽然狐疑,但解忧还是优雅地坐下来,拢一拢衣袖,调整丝弦。
“今晨,忧往寻草药,院外绿竹猗猗,甚美,不若抚《淇奥》?”
景玄摇头,拒绝了她的要求,“医忧可否弦歌《逍遥游》?”
解忧一噎,面色陡沉,口中不禁发苦,景玄果然一直在怀疑她的身份。
幸好鬓发掩住了神情,她微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干笑一下,“冢子心烈如火,不意倾慕鲲鹏之无阻也。”
重调了一下弦,微哑的声音伴着琴声一道荡开,“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
景玄蹙眉,他想听解忧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