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第1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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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上继位后,大将军霍光为了避免天下人说自己效诸吕专权,架空刘姓,遂征辟了一批宗室为官。年轻时很受汉武帝喜爱的刘德也在其中,据说大将军很欣赏刘德,在他妻子死后,甚至想要将女儿嫁给他续弦,却为刘德婉拒。
虽然是亲戚,但瑶光对刘德只是恭敬,倒是对常惠更感兴趣些:“母亲在乌孙时,常提到常君。”
常惠的目光也在往瑶光兄妹身上瞥,闻言一愣:“楚主……还记得我?”
刘瑶光没反应过来:“当然记得,母亲说,当年居于长安僻里之中,曾蒙常君之惠,让吾等来到长安后要拜谒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惠神色有些复杂难解,最后只无奈地笑了笑。
好在刘德帮常惠缓解了尴尬:“子直,当年孝武皇帝在甘泉宫召见我,听我叙述黄老之术,感慨我的名与河间献王相同,又同样喜好收书,所以称我为刘氏千里驹。”
“此为谬赞,依我看,这任谒者往返乌孙,单骑上天山,纵横破胡虏,他才是大汉的千里驹啊!”
常惠接过话,拊掌道:“不止千里了,万里亦有也,就叫万里驹吧。”
千里驹万里驹也比沙漠之狐好听啊,这个绰号任弘喜欢!
等等,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和萝卜成同类了?
“二公这是要捧杀弘啊,我只是一匹劣马,万万当不起。”
任弘嘴上十分自谦,他年少得志,估计会招致不少红眼病,又没有过硬的大腿,进了京兆后言行必须低调些才行。
由执金吾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护送着,舆服导从,众人进了横门,却见道直树郁,凉风拂面,望则宫阙如云,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参差,不愧是帝国的中心。
但他们却并未直抵未央宫,而是在下个路口停住了。
“此乃藁街。”
常惠对任弘说道:“此街有蛮夷邸,专门供入朝的四夷蕃客居住。”
听闻此言,刘瑶光和刘万年神情一滞,有些失望。
受解忧公主影响,她们对汉朝是有很强归属感的,来到长安却被当成外人看待,与普通的西域使者等同。自是有些想法。
任弘正欲说话,常惠却已看了出来,大笑道:“乌孙公主、王子勿要误会,一般的四夷使者入朝,自是在蛮夷邸居住等待朝见,但汝等不同啊。”
“乌孙乃大汉昆弟,而天子和大将军也特地嘱咐过,要将楚主的子女,当成刘姓宗室来看待,所以不必舍于蛮夷邸,刘宗正会带汝等前往尚冠里内宗室邸,洗沐休憩后,明日与任谒者一同入未央宫朝见天子!”
这一番话,让刘瑶光和刘万年相视一笑,心里那点想法顿时没了。
任弘只想给常惠翘大拇指,典属国相当于大汉的外交部,常惠这些外交官做事是极其灵活聪明的,难怪当年苏武滞留匈奴时,靠了常惠的机智才让匈奴放了人。
而大汉的外交部长,典属国则是苏武担任,虽然前几年苏武的儿子卷入燕王、上官桀谋反被诛,他本人则被霍光护了下来,仅被削职,如今几年过去了,苏武又做了“假典属国”,虽非正式任职,仍掌实权。
“此行多谢任君,明日再会。”
终于抵达终点,刘瑶光长长舒乐一口气,朝任弘恭敬地行礼,与他道别,于是乌孙使团便跟着刘德继续往南走了,常惠则带着任弘拐了弯,前往蛮夷邸。
……
常惠已经检查过任弘带来的龟兹王、尉犁王首级:“道远应该知道了罢,按照规矩,斩得名王头颅,当悬于北阙,但示众的起点,却是这蛮夷邸。”
任弘道:“听傅公说起过,这是为了威震蛮夷诸邦。”
“不错。”
常惠将龟兹王首级的木函拿给任弘端着,自己则捧了尉犁王头,说道:“昔日苏公被匈奴滞留时,说过这样一席话。”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当时大汉兵锋正盛,焚匈奴之庭,屠轮台之城,蹈大宛之垒,籍夜郎之都,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所以匈奴竟为苏公此言所震慑,未敢杀害一名汉使,只是将吾等监禁,还欲招降。”
虽然常惠曾与苏武一同滞留匈奴多年,当年锐意从军出使的少年郎,头发都熬花白了,但他眼中的锐气,却仍不减当年!
“只可惜当时国中确实有些问题,今上和大将军遂奉孝武遗诏,弃西域而养百姓,十余年过去了,大汉已恢复元气。不过城郭诸国,却开始有人忘记当年轮台、大宛的教训了!”
“人都是不长记性的,国也一样。”任弘接过话,笑道:
“所以需要惩戒冒犯大汉者,让四夷诸邦,记得新的教训。”
“连杀三批汉使的楼兰王安归,被傅公用节杖捅死,而龟兹只是勾结匈奴欲杀汉使者,其王身首异处,其国灭亡,一分为三。”
“这是在告诫诸邦,杀汉使者,冒犯大汉这种事,别说做了,连这念头,都不能有!”
“难怪义阳侯如此激赏你。”
常惠十分高兴,拍着任弘道:“此番若能留在长安任职,可愿到典属国做事?苏公与我,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大才啊!”
好家伙,常惠原来是想拉他进外交部?
“弘就是大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岂有自己做决定去哪的道理?”任弘没立刻答应。
说话间,蛮夷邸已至。
长安有很多郡邸、王国邸,相当于各省驻京城办事处,最出名的是汉文帝继位前曾待过的代邸。
而蛮夷邸是所有舍邸中最大的,南临藁街,北临长安西市,所以西市也是方便蛮夷使团与商贾做生意的场所。这附近鱼龙混杂,治安一般,外邦使者、质子相互斗殴打死人是常有的事,那鄯善王的叔父,一位楼兰王子就在这附近犯了法,按汉律下蚕室被阉了。
西域大胜的消息月余前就被驿骑飞马传回来了,典属国当时就开始张罗此事。
眼下除了巴巴赶来朝见汉天子的姑墨、疏勒、莎车、于阗、温宿、尉头等八个西域小邦使节外,还有月氏、安息、大宛滞留在大汉的使者,外加五属国归义君长、诸羌豪帅等,皆聚集在蛮夷邸。
大汉对来朝的诸邦使者质子是十分恩荣宽厚的,平日里胡萝卜没少喂,但偶尔也得用大棒吓唬吓唬。
所以,蛮夷邸今日封禁,执金吾一早就将外面围了起来,典属国通知所有人不得外出。
他们不知出了何事,议论纷纷,不同的肤色眼珠发色让人眼花缭乱,数十种语言交相喧哗,典属国的九译令都有些忙不过来。
直到面含微笑的常惠和任弘走进蛮夷邸的院子里。
“诸位,勿要慌乱!”
他让随从将两个头颅插在矛尖上,高高举起,又让九译令大声宣布道:“龟兹王绛宾勾结匈奴,欲杀汉使者,又围轮台,伏击我吏士。尉犁王惨毒行于民,附从匈奴,攻我铁门塞,此二王者,甚逆天理,大恶通于九霄!”
“幸汉使者弘借得乌孙义兵,合义阳侯介子之卒,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龟兹王绛宾及尉犁王首。今宜悬头藁街蛮夷邸间,直至北阙,以示万里!”
常惠虽然是笑着说话,但对于诸邦使者来说,却是赤裸裸的恐吓与威慑。
他们一时间鸦雀无声,皆下拜匍匐,开始恭贺大汉斩杀叛王,通汉语的则开始表忠心,表示绝对会紧跟大汉,彻底断了与匈奴的往来。
也就月氏、安息两个大邦的使者还算镇定,但也面面相觑,开始重新评定大汉的武力和拿下西域的决心。
此情此景,让那句话就在任弘喉咙边,差一点就喊出来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龟兹,还不够远!”
……
PS:第三章 在晚上。
顺便强烈推荐基友要离刺荆轲的《我要做皇帝》《我要做门阀》,加上我这本基本能把汉朝历史了解个遍。还有他的新书《大宋帝王》也很好看。
第157章 斩得名王献桂宫(4000月票加更)
横门大街是任弘这一世见过最宽的街道,他目测估算了一下,起码有四十余米宽,能容十多辆马车并行,只是被两道高四尺的矮墙一分为二。
中间的是石板铺就的御道,有两圈深深的车辙,除了天子出行时专用外,御道平时唯公卿、尚书、章服可行。小吏和百姓只能走御道两边的路,而且是“左入右出”,也即走左边是入城,走右边是出城,分得很清楚。
“单向车道啊这是。”
任弘心里嘀咕,他和常惠此刻正站在一辆笨重的驷马戎车上,手中持矛,上头插着龟兹王绛宾和尉犁王二人之首。昨天下午抵达长安后,在馆舍稍作休息,沐浴后换了一身黑衣绛冠,方才能入朝。
横门大街从横门开始,向南延伸过东市、西市,桂宫、北宫、戚里等地,直达未央宫北阙,全程将近三公里,任弘他们的车行驶得很慢,足足走了两刻。
而在御道之外,有执金吾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相随,舆服导从,还不断向路人告知大汉使者斩得龟兹、尉犁王首归来的消息。
这就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御道外的矮墙边围观,他们跟着马车一起前行,指点两枚胡王首级,或好奇地打量近来在市坊中被议了又议的任弘。
“常君,这些百姓就一直这样跟着吾等?”任弘发现长安城内已经有数千人被吸引过来围观,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待久了,忽然被这么多人围着,难免有些不适。
“那是当然。”常惠笑道:“长安城里的百姓啊,就爱看个热闹,非得跟到北阙之下才肯罢休。”
马车故意开得很慢等待百姓跟上,常惠便给任弘说起一件事。
“今上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时,有一个名叫成方遂的男子,因为有卫太子舍人对他说:你的状貌甚似卫太子。于是成方遂便恶向胆边生,穿着一身黄襜褕,戴黄帽,乘坐黄犊车,建黄旐,入长安城,诣北阙,自称之是卫太子!”
卫太子是在巫蛊之祸后便死了,但民间一直有他尚在人世的传闻,这件事竟导致长安陷入了混乱,来围观的人数以万计,右将军张安世不得不勒兵于阙下,以备非常。
这当然是傻,大位已定,就算他是真卫太子也活不了,何况是假的?
这时候,大汉朝最大的广场,北阙广场到了!
北阙高耸雄壮,仰头望去,郁郁如与天连。即便是在见过世面的现代人看来,也十分壮观,一道大门依然紧闭着,到这以后,就不再是执金吾的防区,而是卫尉负责守御了。
而高耸达十丈的北阙之下,是一片宽阔的空地,难怪能容几万人聚集。这北阙是汉天子朝见外国蛮夷使者的地方,同样也是百姓下情上达之处,称之为诣阙,平时处斩罪人也会挑这,好让长安人看个热闹。
此刻的北阙广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万把人挤在两侧,相互传说着关于任弘,关于这场战争的消息,有的人早就在里坊中聊过无数次,有些人却是头一次听闻,瞪大眼睛听着那些被夸大好几倍的事。
任弘做下的那些事太过传奇,再被人一夸张,简直吹得神乎其神。
在传闻中,他不但有苏秦张仪之唇舌智慧,恶来孟贲之武力,更有田单之兵法谋略。不但是真。一人灭一国,连瑶光公主入龟兹王宫劫持绛宾的事,也被扣到了任弘头上。
不知他们若知任弘在天山上高反晕了过去,全靠了瑶光和萝卜连搀带驮才顺利翻过去,会是何表情。
虽然这场远在西域的胜利不能给长安人来太多好处和生活上的改变,但他们就是很高兴,拊掌叫好声不绝于耳。
任弘不由想起,自己一路来长安所见的沿途民风。关中本是秦地,秦人被鞅法秦律驯化了一百多年,砍人头挣爵位和种地一样,成了每个男人的本业。所以秦地民风彪悍,闻战则喜。
秦始皇靠着高唱”岂曰无衣“的秦人横扫六合。而汉高祖刘邦亦以关中为基,同样是靠着源源不断被萧何送到前线的秦人,车翻了与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项羽。
不过现在关中人不再像过去那样朴厚无华了,大量移民迁入后,五方杂糅,风俗不纯。
除了达官贵人、世家富人带起来的奢靡风气外,还有很多来自郡国的豪杰则游侠迁徙五陵,这群人桀骜难驯,易为盗贼,所以三辅地区的治安一直是个大问题。
但不管是故秦人还是新移民,不论良家子还是恶少年,面对任弘那些故事,面对斩敌酋首扬威域外的英雄归来,都表现得格外狂热。甚至有人高声唱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的歌来。
或许是这样的一幕